两个人躲在背人的地方喝茶,苏月探头打探,“昨日与齐王相处得很融洽么,那么晚才回来。”
颜在在苏月面前从不避讳,红着脸点了点头,“很是融洽。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子,事事都能为我着想,我心里有些喜欢他。”
苏月当然乐见其成,告诉她一个好消息,“昨日我上太后宫中去,太后也问起你了。太后说只要品貌好,齐王喜欢就成,旁的不管。你们若是真的两情相悦,那这事没有阻碍。”说着真心实意地拉住颜在的手,兴高采烈说,“咱们能在一家,那可太好了。”
颜在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哪能那么容易就定准,又不是小事。”
苏月问:“你们昨日都玩了些什么?上南山寺拜菩萨去了吗?”
颜在逐一同她细数,“先上齐王府邸去了一趟,他说要带我认认他的宅子。后来游湖赏雪,确实去了南山寺看梅花。”
苏月抚掌,“这不就是在向你示好么,都去认宅子了,后又去寺庙定情,齐王比陛下机灵多了。”
可颜在的眉眼间还是有几分惘然,“他是王侯,我不过是个乐工。我与你不一样,你与陛下是有前情的,陛下认定你并不意外,但齐王难道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么,为什么会同我纠缠?”
苏月觉得她妄自菲薄了,搂着她的肩道:“你是个好女郎呀,性情温顺,人又善良。当初我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事一泄露出去,人人都笑话我,只有你拿我当朋友,处处护着我。”
颜在赧然笑了,“陈年旧事还提他做什么。姑苏来的同乡里,只有咱们俩进了宜春院,我自然和你一心,难道还帮着外人排挤你吗?”
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她和颜在是进了梨园才慢慢熟络的,而那个自小认识,同姓同宗的苏意,还不及颜在一个外人。
总之她要是能和齐王有结果,对于苏月来说是一桩好事。父母在身边,好朋友不分离,人生便没有遗憾了。
后来颜在与齐王也确实来往得越来越多,经常受邀出去相聚。有时候说起齐王,她脸上尽是温情和动容,苏月就知道,这回定是有谱了。
只是定亲这件事,总也等不到齐王那头的消息。苏月让颜在催催齐王,颜在是个有些自卑的女郎,她不敢去问,含含糊糊说:“不着急,我还想在梨园做出些成绩来呢。”
但颜在每回出游,总要拖到天黑才回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显见也愈发深了。苏月便问皇帝:“齐王以前可曾结交过女郎?他光是约颜在,又不给个交代,这样可是不太好啊?”
皇帝在案前画他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左一笔,右一笔,然后告诉她,“这个是你,这个是朕。”
“唉呀。”苏月愁眉,“我同你说正经的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二郎身子一向不好,上哪里结交女郎去。他们认识才不久,一个多月罢了,急什么,咱们认识了五年才定亲呢。”
苏月忍不住要讥嘲他,“可不是,见过名字就算认识了。”
怎么不算呢,他想。并且他对阿弟的情史很有把握,权弈以前没人,朱颜在是第一个。
苏月操心得就多,毕竟权大的单纯,未必能照原样复刻到权二身上,她了解权大,半点也不了解权二。
时间在她的忧心中流淌,转眼到了年下。每到过年的时节,梨园就格外忙碌,要预备除夕的庆典,接下来又有初五日和元宵节。再加上城中诸多官邸要请人,人员安排出去的太多,光是苏云一个人定时巡查,恐怕还不够。
正想着自己可以走中晌的一班,更能确保乐工们在外不受委屈,这日颜在来找她,腼腆地说:“齐王想邀陛下与你,明日游鹿鸣湖,你可能抽出时间来?”
苏月了然了,促狭地问她:“游湖?有什么说法么?”
颜在绞着手指道:“我们的事,想当面回禀陛下。你这头由我相邀,陛下那头他去说,若是能应准,明日就请赏光,正好这阵子太忙,趁此机会出去松散松散。”
这么说来是好事,只不过定的时间不太合适,眼下真的很忙。她算了又算,有些为难,“非要定在明日吗?”
颜在也迟迟地,“他说若是进展顺利,年后就想过礼。”
终归是人生大事,请到门上很难推辞,苏月笑道:“这事陛下早就知情了,其实就算私下说一声,陛下也定会降旨赐婚的。”忖了忖复又道,“看陛下能不能抽出空闲,若是他能,我当然是要作陪的。”
颜在欢欢喜喜说好,小女郎的婚事能够尘埃落定,实在很不容易。毕竟她孤身在上都,没有母亲和阿兄做主,梨园乐工本就微贱,郎子又位高权重,一切进行到这里,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苏月这厢等着皇帝的消息,及到傍晚时分,淮州赶来传话,说陛下明日邀大娘子一起游湖,请娘子早做准备。
苏月应了,这阵子两个人都忙,就如民间百姓过日子,到了年尾全是事儿,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难得受邀出去游湖,百忙之中也得抽出空来。于是连夜安排好第二日的日程,安慰自己,偷闲蒙混一日,就算让自己休沐了。
次日打扮好,同颜在一起赶往鹿鸣湖畔,那兄弟俩早就到了,正在码头上查看舫船。见了各自的女郎,都露出了温和的笑,天地间雪还没化,老远伸出手来接应,问冷不冷,忙着给女郎搓搓耳朵。
苏月仰头问他:“政务都推后了么?”
皇帝“嗯”了声,“这么要紧的事,必得排在前头。”一面古怪地打量她,“你晨食吃了小孩?嘴唇怎么这个颜色?”
苏月说你不懂,“这是当下最时兴的檀红,色重味香,一盒要二十两银子。大阿嫂的娘家阿兄做胭脂生意,特地给我们姐妹谋来的,你不夸好看还挑剔,真是没眼光。”
皇帝讪笑,发现自己确实不懂女郎的喜好。照他的审美,红红的就很好看,这种红中带黑的属实怪异,乍看像中毒了一样。
第72章
一行人登上舫船, 天气还是阴沉的,鹿鸣湖两岸积雪厚重,但船舱内供着温炉, 已经很暖和了。
齐王比手请大家坐, 对皇帝道:“今日请阿兄和大娘子所为何事, 我昨日已经同阿兄说过了。原本我的亲事倒也不必劳师动众,但我心里爱重朱娘子, 必要在正式的场合下,请阿兄与大娘子为我作个见证。”
皇帝颔首, “朕很欣慰, 阿弟长大了,也要娶妻生子了。以前你身子弱,朕只希望你早些大安, 阿爹过世之前还在同朕念叨, 说二郎体弱, 要朕一定护佑阿弟,让你平安长大成人。”
兄弟俩的对话, 字字句句都是对过去的缅怀,齐王说是,“阿兄每到一处, 听说有良医就为臣弟觅来, 这些年若没有阿兄, 我早就不在了。与其说兄弟君臣,阿兄对我来说,其实更是亦父亦师。在我心里, 阿兄是世上最重要的人,我纵死, 也会守护阿兄,回报阿兄的。”
皇帝听他说罢,眼里有浮光轻闪,很快垂下眼笑了笑,“今天是喜日子,说那些做什么。还是好好商议你们的婚事吧,打算怎么操办。”
齐王转头看了颜在一眼,脸上弥漫着轻浅的喜欢,款款说:“我没想过今生还能娶亲,是阿兄的恩典,阿爹的保佑,让我病势痊愈,又遇见了朱娘子。既然缘分来了,不能辜负上苍的美意,我与朱娘子算是知音,既是两心相知,也有同样的喜好,便想长相厮守,一生不离不弃。”说着调过视线望向皇帝,拱手道,“正因她身在梨园,我更要注重这门婚事,我要高高抬举她,绝不让人小看她。所以肯请皇兄为臣弟赐婚,臣弟要风光把她迎娶进门,让她做我的王妃,一辈子疼爱她。”
这番话说得颜在落泪,她从未想到自己会遇见这样的姻缘。原本以为只是权贵的一时兴起,却没想到他当了真,发愿要娶她。
皇帝自然是要成全他的,当即便道:“朕应准了,回去便下旨命秘书省拟诏,等你们成婚时,亲自为你们证婚。”
齐王忙携颜在肃拜下去,“叩谢陛下。”
左右上前把人搀扶起来,苏月笑着向颜在拱手,“朱娘子,恭喜你呀。”
颜在红着脸,笑靥如花,退到她身旁坐下,紧紧握住了苏月的手。
皇帝舒展着长眉,切切叮嘱阿弟:“既然要定亲,咱们自家决定不算数,要早日知会亲家。到时候也把朱家人迁到上都来吧,免了思亲之苦,才能一心过日子。”
齐王说是,含笑望向颜在,“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也曾同她说过,只是那时候相交不深,不敢太莽撞。现在婚事定下来了,我打算差人往姑苏去报信,年前想是来不及了,年后再慢慢张罗。”
苏月拿肩头顶顶颜在,戏谑道:“人家说了这么多,你呢?心里是怎么想的?”
颜在赧然道:“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是微末之人,能得大王如此厚待,心里感念大王。若说回报,我又能如何回报呢,不过真心以待,日后尽心侍奉大王吧。”
大家都很欢喜,苏月端起杯子招呼:“什么都别说了,咱们满饮此杯,庆贺这桩喜事吧!”
众人便一同举杯,愉快地碰了碰。将要过年了,百忙之中能够商定一桩喜事,实在没有辜负这好时光啊。
舫船在湖光山色间行走,远处也偶见小舟来去,隐隐约约有乐声飘过来,奏的是梨园新进刚出的江南调。
齐王出了个主意,“大家都喜欢音声,我记得阿兄擅吹笛,也会弹琵琶,莫如咱们来考考耳力,看咱们兄弟与梨园的大乐师们,究竟有几多差距。”
皇帝也饶有兴致,“你想如何比?”
齐王道:“咱们分成两队,阿兄阿嫂一队,我与朱娘子一队。以屏风遮挡,让内外侍立的都来猜,奏乐的究竟是二者中的哪一个。猜对了有赏,猜错了罚酒,这个主意如何?”
苏月啧啧,“说是一队,分明是拿我们当对手啊。”笑着对颜在道,“看来大王不服咱们的琴技,我就不信他们成天握笔的,能与我们不相上下。机会难得,今日咱们狠杀他们一回。”
于是一拍即合,一方折叠的屏风挡出了两个世界。屏风后的人执起乐器,屏风外一干人竖起了耳朵。
苏月和皇帝率先来,她朝他看了一眼,这时的陛下分外肃穆,面色都是沉寂的。她还在暗笑他如临大敌,他抡指奏起了《十面埋伏》,一阵滚滚的喧嚣,那手法和声势瞬间让她笑不出来了。她以前只知道他通乐理,但没想到他实操竟也在行,满轮半拂,杀伐决断,一场你死我活的凶战,绘声绘色铺陈在了所有人面前。
屏风外的人开始下注,国用说:“这定是大娘子。我听过大娘子在梨园内独奏,就是这样的指法。”
淮州和几个御前的内侍不认同,“如此强劲有力,定是陛下啊。”
外面猜测纷纷,皇帝奏完,冲她笑了笑,把琵琶转交给了她。
相较于他的指法,苏月的划拂和扫拂更多,更擅长用刹弦来描绘刀枪迸鸣的场景。一时让所有人迷茫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奏法,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刀光剑影。谁也说不准究竟谁先谁后,归根结底就是胡蒙,对错全凭运气。
等屏风撤下,两个人又重新弹上了一段,这下结果就很分明了,有人得赏有人罚酒。颜在日日和苏月在一起,当然不会听错,齐王则铩羽而归,无奈被那些内侍灌了一大杯。
接下来轮到他和颜在了,两人起身坐进了屏风之后。
颜在等着他先奏,却没想到他把月琴交给了她,凑在她耳边说:“同一首曲子,请娘子先后用两种手法演奏。”
颜在迟疑了,“我一个人奏么?”
齐王含笑点了点头,目中寒辉点点,“娘子定能做到吧?”
乐工一人有多种指法,这是基本功,倒并不为难。颜在心下虽然疑惑,也还是应下了,奏的是《君子饮酒吟》,为了感念皇帝陛下的成全,对兄友弟恭极力颂扬了一番。
舫船上的船舱,前后都设了门,以便随时出舱赏看两岸的风景。门楣上虽有帘幔垂挂,但偶尔被风吹起,也还是带来了舱外的凉意,拂得人鬓边生寒。
颜在是个实心的女郎,一心只想奏好曲目,想混淆外面人的判断。正奏得尽兴,身旁的人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起身离开了。
她大惑不解,但手上拨弦未停,第一曲近了尾声,略顿片刻,换种指法又奏响了第二曲。
齐王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奏到“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的时候,他回来重新落了座。她也没有多想,料他或者是去如厕了,这种事也不好追问,仍是兢兢业业把整首曲子奏完了。
等到大家下过注,屏风被撤开了,齐王手里的月琴,奏的是起始的那一曲。他有极佳的模仿能力,就算是内行,也听不出两者有任何差距。
这回皇帝和苏月都猜错了,众人轰笑,催促着陛下和大娘子快喝。
待齐王和颜在坐回来,苏月还在纳闷,“你们俩的指法竟然那么像……”
皇帝并不起疑,“所以人家有缘。能结成连理,必是有共通之处。”
苏月便开始考虑自己和他,好像没有共通,只有互补。他矫情粘人,她有好脾气可以惯着他。
反正一场盛宴,让所有人酣畅淋漓,内侍们都散了,宴后预备了甜乳酥酪,端端用金盏装着,一人一盏搁在了面前。
皇帝还是对甜食不感兴趣,“女郎的吃食,朕不喜欢。”
齐王却说:“要结成夫妻,先得吃到一块儿去,阿兄就勉为其难吧。”一面拿起金匙,朝他递了过去。
皇帝拗不过,只好浅尝了一口,似乎味道不错,就把整盏酥酪吃完了。
等餐食都撤下去,大家闲坐在窗边看外面的雪景,苏月吹了冷风打了个喷嚏,皇帝忙给她递上了手巾。
天还是阴沉的, 说不定下半晌会接着下雪,大家商讨着,过会儿上岸找四匹马来,沿着河堤走上一程,往郊外去。
正说着,苏月不经意看了皇帝一眼,见他面色忽然大变,两手扣住了脖子,眼里都是惊恐的光。
她心头狂跳,霍地站了起来,“陛下怎么了?”
话刚说完,皇帝就倒下了,脸色红得几乎拧出血,连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这下众人乱成了一团,齐王大喊:“阿兄……快找御医来,快呀!”
可是今日游船,又怎么会随身带着御医呢。国用跳到甲板上疾呼:“靠岸!快靠岸!”
苏月人已经木了,看齐王解开他的领扣,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跪在边上使劲给他扇风,仿佛空气流通得更快,能全部输送进他肺里似的。
可他的症候看上去很严重,胀红的脸忽然又变得惨白,气息霎时也微弱了。苏月大哭,觉得天都要塌了,抱着他陛下大郎一顿乱喊,然而没有用,他不会应她了,人已经一派死寂,魂魄离体只是时间问题一般。
外面在喧闹,因为舫船离码头很远,要靠岸并不容易。水岸边上尽是芦苇水草,船离岸两丈远,就怎么都撑不过去了。
御前的内侍没有犹豫,几个人拽过缆绳跳下水,死命往岸边拖拽。终于舫船靠岸架起了跳板,岸上随扈的缇骑也赶来了,不知哪里弄出个大夫,立刻把人送上了船。
大夫哆哆嗦嗦取针松开他的咽喉,一面探脉搏,在所有人惊慌的注视下说出了可怕的诊断,“不大好,症候来得如此急,应当是中毒了。”
可船上所用的人都是掖庭内派遣出来的啊,尤其饮食这项,都是平时侍奉御膳的人员,不可能有人会给皇帝下毒。事已至此,最要紧的是先救命,缇骑张罗起来,七手八脚把皇帝抬出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