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道:“汉阳长公主和鲁国夫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要是夹在她们中间,对谁都不好。所以说他是个聪明人,不去搅浑这潭水,不给自己惹事。只要他一走,两位命妇也能冰释前嫌,不是谁都不得罪吗。”
颜在懊恼不已,“她们抢人,害咱们损失了一员大将。”
损失了也没有办法,好在醍醐走前推举了他的朋友,那位熟知他的指法习惯,紧要关头顶上,倒也能顺利应付过去。
初五转眼即至,大宴近在眼前。
经过了年前的动荡,那些文臣武将显见地收敛了不少。御史不再没事找事了,曾经与齐王有过往来的人也心惊胆战,只要皇帝陛下的视线轻扫过去,就足以令他们闻风丧胆。
毕竟经过了几天沉淀,这件事引发的轩然大波,已经开始蔓延整个朝堂。皇帝纵容齐王作乱,并不只为铲除这个隐患,还有更深的安排。开国之初人心浮动,朝廷格局却已定,逐个击破太费周章,但只要让这盘棋活起来,就能摆布成皇帝希望的模样。
今天在场的众臣,都是经过了检验,福大命大的。那些对皇帝来说再无必要容忍的,此时都在牢狱里,等着经受大理寺卿和司隶校尉彻查。所以今日的气氛应当说是和谐至极,大家尽心尽力地演出了过年的热闹,和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苏月呢,则带领梨园子弟分作两班,一班在大业殿侍奉君臣,一班在庄敬殿里讨太后和贵妇们的喜欢。
她得两头跑,确定大业殿里的法曲演奏顺利后,又急忙赶往庄敬殿查看雅乐的推进。
太后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坚强向上的,绝不显露出半点残余的忧伤,照例是该吃吃该喝喝。听过了雅乐还要点上一支康居舞,领头往台上抛钱,一时把红毡抛得像庙里的许愿池一样。
苏月过殿里照应,她见了她,招呼她坐到身边歇息,“两头跑多累得慌,那头交给底下人吧,你在这儿吃过了饭再过去。”
苏月笑着说是,“我就是等着开席,来陪您用饭的。”边说边看了一圈,但凡有品级的命妇都在,连汉阳长公主也在,唯独不见长公主的对家,便好奇地问太后,“怎么没见鲁国夫人,她今日没来赴宴么?”
太后脑门子直突突,扶额道:“别提了,宴前接了她一封书信,说上青州去了,让我不必挂念她。”
太后这番话引得汉阳长公主抬眼,想必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良久,总算有人问出来,给她答疑解惑了。
苏月不知道鲁国夫人和青州有什么渊源,“还未出正月,走亲戚去了?”
太后脸上木噔噔地,“说是投奔她的志向去了,要跟着那个醍醐种地做买卖,开酒馆,开客栈。”
其实太后的这番话,也是有意说给汉阳长公主听的,毕竟都混到了吃穿不愁的地步,何必为个毛脸男人争得头破血流。上都繁华之地,什么才俊没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那个傻子一根筋千里追随,没跟去的就踏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再不济找个样貌上佳的,养养小白脸也行啊。
汉阳长公主那厢呢,听到她们说话的内容,惆怅过后到底释然了。虽然很遗憾,但若问自己能不能像鲁国夫人一样不管不顾,答案是决计做不到。
其实先前的种种,回想起来很可笑,当初她嫁到葛家,郎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以至于自己吃了许多苦。现在自己重获自由了,有机会再选一次,下意识就想区别于姓葛的,区别越大越好。
恰好那日父母府中宴请,她过去帮着张罗,刚到门前,遇上了梨园乐师进场。
梨园随行的行头不少,有的乐师整场下来得换几样乐器,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都得自己搬运。女乐师们力气小,搬得也少,但人群中混进了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肩上挂着两个琴匣,手里拎着两个大箱子。那时她以为他是梨园跟来的杂役,直到他抱着乐器登台,那么粗犷的人竟弹得一手好琵琶,她震惊半天回不过神来,从此就留意他了。
有力气,也有情调,这是汉阳长公主对醍醐的评价。本以为这种喜好很罕见,却没想到鲁国夫人也对他青眼有加,发展到最后,两下里就暗暗较劲起来。
若说醍醐心里属意谁,她也说不上来,原本输赢悬而未决,随着醍醐的离开,也许就此不了了之了。可她没想到,鲁国夫人居然放下上都的一切,追赶他去了,可见还是鲁国夫人更胜一筹,自己也算输得心服口服,那就祝福他们往后一切顺利吧。
彭王妃这头呢,因为女儿这场畸恋,可说是心力交瘁。今天总算看见了转机,忙问她:“你阿舅上回替你说合的人,可要见一见?人在将作处任大监,差事轻省,脾气又和善。据你阿舅说,家里头整间屋子都摆着亲手做的各种舟楫,那个小船桨,才半截手指头那么长……”
本以为她又要推辞,毕竟提了几次,最后她几乎要与父母翻脸了。
彭王妃小心翼翼查看女儿的脸色,不想这次并未从她脸上发现不耐烦。
汉阳长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平心静气道:“阿娘,这些年您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起您。阿舅说的那个人可以见一见,我想能耐下性子做那些小玩意儿的,定不是个坏人。”
彭王妃暗呼阿弥陀佛,简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回头我就让人传话给你阿舅,好不好的,见过了再说。”
隐约听到她们谈话内容的苏月与太后,悄悄交换了下眼色。
这样挺好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心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不用哭哭啼啼,也不用怨声载道。勇敢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迈,追求安稳的人转身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是苏月仍从太后的一低眉间,发现了不易察觉的哀伤。
初五日,大家都在迎财神,而她的小儿子,此刻正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犯下弥天大罪该受罚,糟心的是他病了多年,但凡受罚必定性命攸关。她忍了又忍,这些天自己没有探过监,也没有派人去看望他,实在是这孽障令她心情复杂,就算见了面,大概除了骂也还是骂。
但若说不记挂,怎么可能呢,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可因为他的荒唐,母亲惦念儿子也成了罪过,太后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了。
苏月见状,轻声道:“陛下没有下令,大理寺不会苛待他的。我今日派人给他送了些御寒的衣物过去,里头应当也有暖炉,不会冻着的。”
太后听了她的话,愁云惨雾间泄出了一点日光,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快意恩仇固然是爽利的人生,但仁慈豁达,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必备的情操。
男人就像雨后水洼里舀上来的一碗水,别指望他清澈见底,婚后是第二次投胎,女人往水里加什么,决定他是污还是浊。你加明矾,他沉淀沉淀,慢慢就纯净了,你若滴落两滴墨,他马上能让你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大郎有贤妻辅佐,这个国家错不了。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政务还是宫务都力不从心,既然后继有人,太后便想好了,可以痛快地放开手了。
所以今日的大宴,除却权弈落马的遗憾,其他一切如常。曲乐照演,推杯换盏,皇帝牢牢稳坐皇位,依旧是臣僚和百姓的心之所向。
直等到大宴结束,皇帝在空空的大殿上站了一会儿,方才乘着夜色去了北司狱一趟。
说是大狱,其实与真正关押囚犯的牢房不一样,皇帝没有下令褫夺齐王封号前,权弈仍能活得有体面。
然而内心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短短几日而已,皇帝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了一大圈。
兄弟俩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两两对站。
权弈虽然常年体弱,脾气其实很倔强,到了此时更要在皇帝面前挺直脊梁,脸上满是无畏之色,率先发了声:“阿兄是来赐死我的吗?”
皇帝的目光像冰锥,“要你死还不简单,犯不着让朕亲自跑一趟。朕是来看看你病了没有,倘或半死不活了,外面有现成的御医,扎一针就能让你还阳。”
权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送来的大夫,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其实我早就不耐烦了。干脆让我早点死,反倒是成全了我。”
皇帝一哂,“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烂心烂肺的东西,你想死不要紧,但你没有想过阿娘。当初小阿妹夭折,阿娘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半年才缓过来,你要是再一死,我怕她的身子扛不住,会被你拖累。”
权弈的失望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你替我遍寻名医,都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皇帝道:“朕若说是出于兄弟之情,更会被你气死,所以就算在阿娘的头上吧。”
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常会令权弈语塞,直到今天还是一样。
这几日权弈被关押在这里,脑子没有停转,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露了马脚,被他察觉了。他自问一直谨慎行事,且武将出身的人不是都很马虎吗,怎么桩桩件件都被他防住了。
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释,索性去追问他:“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碾压,“替你看病的大夫是朕搜罗来的,你的病情什么时候有起色,什么时候痊愈,朕都知道。”
权弈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看来我一直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没有信任过我。”
皇帝说:“你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吗?朕那是关心你,难道你以为朕在监视你?你三年前身子就已经调理好了,可你一直装病,朕以为你享受这种有人疼爱的感觉,便没有戳穿你。后来大梁建立,你的病就好了,受封爵位入朝参政,朕以为你会是朕的好帮手,能替朕分忧,没想到你日日比朕还忙,忙着拉拢文臣武将,忙着到处与人攀交。朕问你,忙了那么久可有成效?最后任你调遣的,不还是朕送到你手上的京畿驻军吗。”
这些话像巴掌拍在权弈的脸上,把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拍碎了。
是啊,忙了很久收效甚微,因为他没有战功,也不能服众,所有与他交好的人,还是看在阿兄的份上。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气馁,反正从未想过和这些人交心,等他接手了大梁江山,他们只要向他俯首称臣就好。结果连这点自我安慰到最后也消亡了,他从来没有跳出阿兄的五指山,他的篡权,是他一个人的忙乱,细想起来真是讽刺。
他退后两步,背靠在木栅上,无力地说:“你顺水推舟,拿我试验满朝文武 的忠心,那些让你看不惯的人,也趁着这次一网打尽了吧?”
皇帝说是啊,“所以你也算有功,朕不杀你,给你找了个好地方颐养天年。”
权弈恼火,“我才二十三岁,你管这叫颐养天年?”
皇帝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词,那就换换,叫圈禁怎么样?”
说得权弈再次张口结舌。
皇帝没兴致同他纠缠了,调开视线道:“闯下了滔天大祸,就别再指望心里舒坦。朕在谯郡给你划了一块地,你上那里老实呆着去吧,这辈子不得特赦,不许离开半步。”
权弈咬牙苦笑,“你一直在计划迁都,只要都城迁往关中,就能彻底让阿娘撇下我,是么?”
皇帝没有否认,“你欲图谋反前要是有这脑子,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权弈实在受够了他的字字诛心,握拳道:“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的方式,每一句都像一把刀,把人扎得体无完肤。我为何会走到今天,阿兄你功不可没!”
皇帝蹙眉道:“胡说,别为自己的贪婪找借口。朕以前对你够好了,说话小心翼翼,唯恐刺伤你的自尊,军中的事从来不在你面前提起。可你不知足,阿兄打下江山,你安心受用就是了,结果你却想尝尝打江山的滋味。这一打,彻底把自己打进牢里了吧!”
权弈觉得心口生疼,实在是支撑不住了,颓然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皇帝说好,转身便往外,但走了几步却听见他又唤了声阿兄,“能让我见见朱娘子吗?”
皇帝回了回头,“你利用了人家,还想见人家,难道想挨她的骂?”
权弈垂首道:“我就是想见她,想为我的所作所为,当面向她致歉。”
皇帝拧眉讥嘲,“你打算向她致歉,却从未想过向朕致歉,你可真是朕的好阿弟。你诡计多端,朕看你是想哄骗她,让她陪你一起去谯郡吧。”
权弈的复杂心情,终于在他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浇淋下,彻底荡然无存了。
“阿兄,你上辈子肯定是只鸭子。”
皇帝语窒,担心再多说几句会对骂起来,趁着彼此还有理智,体面地一别两宽吧。于是负起手往甬道尽头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朕会替你把话传到的,人家是否愿意赴约,看人家的心情,你可别在背后咒骂人家。”
第81章
无论如何, 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己的阿弟。虽然他一门心思想杀自己,知道他都是徒劳时, 皇帝还是有那份好心情, 来满足他离京前最后一个要求的。
回到紫微城, 他没有入掖庭,直接去了梨园官舍。那时苏月正要休息, 见窗纸上有个人影划过,然后在门前站定, 就知道是权大来了。
“大郎啊?”她喊了声。
门外的人说:“在。”
她叹了口气, 起身打开门,他裹着一身风霜进来,挨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她穿得单薄, 麻溜钻进了被窝里, 忽闪着两眼问, “可是想我想得睡不着,漏夜来看我?”
他赧然笑了笑, “今日人多事忙,没能好好同你说上话,甚是想念。先前我去见了二郎, 他托我带句话, 我原想不着急, 明日再说不迟,但又因想你,干脆直接赶到官舍来了。”边说边把手探进她的被窝, “夜里好冷啊,快替我捂捂。”
这不过是他的借口, 那双手明明是温暖的。进了被窝也没闲着,哪里暖和往哪里钻,弄得她心烦意乱。
她忙着驱赶他,一面问:“他让你带什么话?八成与颜在有关吧!”
他“嗯”了声,“说想见见她,要当面向她致歉。”
苏月听得凉笑,“当面致歉?他刻意接近颜在,一步一步都是算计。这个时候要见人家,可是觉得颜在心善好说话,能哄得她心疼他,回头不离不弃陪着他?”
皇帝啧啧嗟叹,“你看我们真是心意相通,想到一起去了。”
可想归想,毕竟他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究竟是见还是不见,得颜在自己做决定。
苏月道:“今天太晚了,人都歇下了,明日我再转达。”
皇帝连连点头,别人的事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操心一下自己了。
回身走出门,朝外唤了声来人,国用立刻带着内侍赶来,把他的洗漱用具都送进了隔壁。
还有热水,国用堆着笑脸道:“都已经预备好了,陛下移驾吧。奴婢想着,两间屋子不相通,沐浴过后还得从外面绕行,那多冷得慌。明日等大娘子上值去了,奴婢就派人把两间屋子打通,如此起坐方便些,也免得受寒。”
他们在外面说话,苏月都听见了。她这才发现官舍的一排直房被清空了,之前还住了两三个女官,难怪今晚没见她们的屋子亮灯,原来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全都搬走了。
皇帝陛下是打算把行在搬到这里来吗?这也太不成体统,影响太坏了。
于是等他洗完进门,一眼就看见了正襟危坐的人。苏月满脸严肃地对他说:“这是内敬坊,里外全是女郎。你一个男子,留宿这里不相宜。”
他说:“那怎么办,我们总得住在一起。你算算,初三入夜前回宫,初四又没能见面,我们已经分开两晚了,你不觉得这样慢待我吗?”
两晚就让他满腹牢骚,早知道他碰不得,她就不去招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