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见过新帝的人少之又少,之前虽有庆典,但皇帝身处高位,且乐工们不能随意瞻仰天颜,因此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上来,新帝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归根结底还是矜持自重,不像前朝的幽帝,但凡看上一个乐工,就迫不及待把人留下。新朝建立至今,梨园还没有一个前头人或宫人,单独受命入过紫微宫。因此即便皇帝站在她们面前,她们也只是新奇地看着,不知这人忽然出现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看她们是梨园的人,预备当街调戏。
苏月原本想见礼的,被他一个眼神阻止了。他冲她笑了笑,“真巧,在这里遇见辜娘子。梨园很是开明啊,准许你们正旦日,可以出宫游玩。”
刚预备替苏月出头的春潮见状,竖起的尖刺放了下来,偏头问她:“你们认识?”
苏月顶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压力,讪讪对春潮道:“认识,是姑苏的同乡。”
颜在听见是同乡,立刻来了兴致,“郎君是姑苏哪里的?说不定宅邸离得很近呐。”
皇帝恍若未闻,视线没有离开苏月的脸。
苏月只得替他回答,“据说是云桥的,离你们潘家巷有段路。”
颜在略感失望,但能见到同乡还是很值得欢喜的。看对方的模样,好像和苏月有点渊源,便问苏月:“除夕那日留下你的,不会就是这位大人吧?”
苏月支支吾吾,“是……是嗳。”
同行的楚容道:“既然是熟人,可要交谈几句?我们要去前面的扁食摊子吃些东西,先行一步,你过会儿再来与我们汇合吧。”
女郎们很能体谅人,先前她说是她父亲的旧相识,还以为是位上了点年纪的官员。如今见到真人,没想到这么年轻俊朗,只要年轻俊朗,就有无限的可能,应当给人家留出空儿,说不定真能搭救苏月离开梨园。
她们笑着走开了,只剩下苏月,在对方的注视下,心底直发毛。
“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陛下。”她硬着头皮攀谈,“今天是正旦,我以为您要大宴功臣,或者召亲故入宫呢。”
皇帝没有答话,扬了扬手。左右侍从领命,很快散入了人群里,他这才不紧不慢道:“昨日已经宴请过臣僚了,今天是人家一家团圆的日子,何必打扰。小娘子以为朕每天都盘算着设宴庆功,不用体察民情,关心百姓疾苦吗?”
“不不不……”苏月忙道,“卑下不是这个意思。卑下只是觉得市井中鱼龙混杂,陛下万金之躯驾临,有些危险罢了。”
他哂笑了下,“不以身赴险,怎么能听见你们在背后取笑朕呢。”
苏月眼前一黑,知道这次的误会更大了,大到她的积极解释,恐怕也没有作用了。但话虽如此,她也绝不敢默认,怕他会数罪并罚,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因此鼓足了勇气向他解释:“这件事,并不是卑下宣扬出去的。昨日陛下留我说话,回去之后大家都追问我,我只好编造出我阿爹的旧相识问话,勉强搪塞过去。可我有个堂妹,是同我一起入梨园的,想让我托付那位旧相识,助我们回姑苏去。我自然不能答应,她误会我贪慕虚荣,忍不住和要好的同僚抱怨了两句,结果人心隔肚皮,就此走漏了风声……”她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十分惨切地表示,“如今整个内敬坊都知道这件事了,不过陛下放心,人人都笑我有眼无珠,不会折损陛下英名的,卑下敢保证。”
可惜还是引来了他的讥嘲,“是吗?刚才那个乐工的话,朕可听得清清楚楚,把拒过朕的婚,当成了可以炫耀的资本。你又是怎么说的?‘也是’,朕没有冤枉你吧?”
所以还撇得清吗?苏月艰难地辩解:“这段话是有前因的,她同情我被人耻笑,好心宽慰我罢了。并不是陛下想的那样,我厚颜无耻,以此为荣。”
她对自己很下得去手,把他从未想过的词,一股脑儿强加在了自己身上。
起先甫一听她们的对话,确实让他很不快,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说出去有损帝王威仪。但听了她的狡辩,倒也合情合理,尤其得知她日子不好过,之前的震怒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也不能错过恫吓她的好机会,皇帝冷着脸道:“朕的不如意,十之八九都是你们辜家造成的。朕此刻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借故杀了你,那么你我之间的纠葛,就能彻底了断了。”
苏月说万万不能,“如果陛下只是为泄愤,在消息还未传扬出去之前杀了卑下,或许能解陛下心头之恨。但现在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卑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人人都会疑心陛下小肚鸡肠,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过我的人,都会转过头来同情我,陛下的英明也会因此毁于一旦,请陛下三思。”
“所以现在朕反倒受你辖制了?这件事宣扬开来,究竟谁才是得益者,还用得着分辩吗?”
苏月掖着两手,愁眉道:“卑下只是就事论事,面对生死,陛下总得让我有个乞命的机会。”
皇帝微顿了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有流光一闪,须臾隐没了,似乎深思熟虑了一番,“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朕也觉得杀了你不合适,朕刚登基,不能因这种小事留下骂名。”
苏月趁机说是,“其实还有一个成全陛下美誉的办法,就是放卑下回姑苏,让卑下如常婚嫁。这样才显得我主宽宏大量,对弘扬大梁仁政之风,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皇帝听她说完,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苏月见状心念大动,以为自己真的把他说服了。按捺住喜悦,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也认同卑下?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灯火描绘的那张脸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只差一点儿就皆大欢喜了,可那精致的口唇里吐露出来的话,却如淬过了冰雪,“朕劝小娘子,别作痴心妄想。”
苏月大失所望,果然人进了梨园,就再也脱不了身了。
“其实内敬坊里已经有传闻了,说卑下拒婚有罪,才给发配进梨园的。您看,人言可畏,再传下去,终会对陛下的清誉造成损害……”她讷讷道。
皇帝其实对这些谣言并不十分在意,“朕站在这个位置上,还怕人议论么?大梁方立国,各处都要用人,你是大梁的子民,为新朝效力,本就是天经地义。况且你说过,要用琴技来回报朕,怎么,除夕那日才登了一回台,这就打算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了?朕看你不该留在内敬坊弹琵琶,还是让他们调你去吹鼓署吧,毕竟你打退堂鼓的技艺,比弹琵琶强多了。”
苏月呆滞地望着他,发现这位皇帝陛下损人很有一套,那口才,简直与春潮不相上下。
“我这也不是打退堂鼓啊,是为陛下着想……”她还想继续争取,但见他不屑地看着自己,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就不再打这个主意了。
扭头看看四周,还是说些应景的话吧,“今晚的花灯真好看,内造的就是不一样,是吧陛下?”
这话题岔真生硬,皇帝倒也包涵了,放眼四顾,喃喃自语着:“朕要这天下再无兵戈,百姓蓄积有余,从此可放心夜不闭户。就像今晚,没有人慌张失措,也没有人流离失所。涌入上都的灾民,年前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至少有饭可吃,有衣可穿。等到节后,再将那些被前朝皇族抢占的田地分派下去,灾民就能生根,再也不用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有坚毅的光,是帝王的雄心壮志,发愿要改变着糟烂的世道。苏月头一次对他有了肃然起敬的感觉,毫不迟疑地逢迎:“陛下有雄才大略,卑下相信,假以时日定会重现盛世的。”
她说得铿锵有力,神情也很庄严,皇帝扭头看她,唇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你这女郎,似乎也不是朕设想中的那样短视浅薄。今日正旦,不能开杀戒,你固然可恨,但朕还是大人大量,决定饶你一命。你去吧,去与你的同伴汇合吧,闲话家常的时候要谨慎,细想想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再信口雌黄,下回朕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苏月连连欠身,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临要走时,脚下又顿了顿,忍不住重又申辩了一遍,“那件事,真不是我宣扬出去的……”
皇帝漠然看着她,眼神犀利,苏月知道不能再啰嗦了,讪讪伏伏身,赶忙识趣地告退了。
等赶往那个扁食摊子的时候,同行的四个人正人手一碗馎饦。见她来了,忙招呼摊主再上一碗,一面问她:“商谈完了?这位郎君现任什么官职?多大的年纪?真是相貌堂堂,好生俊俏啊。”
苏月惨然想,她们要是得知他的身份,更该为她惋惜了。因为自保,错过了良人,尤其这良人还这么有出息,长得这么好。不过自己两次和他接触下来,愈发觉得阿爹有先见之明,自己还是更喜欢温文尔雅的人。武将出身的并不适合她,要不是怵他的身份,恐怕早就和他吵起来了。
至于她们的提问,让她实在觉得不好回答,随意编造一个身份,早晚是会穿帮的,常在大殿上演奏的乐工,哪有由头至尾不认得皇帝的。可要是直说,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只好敷衍:“官儿做得很大,日后咱们登台常会见到他,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年纪么,过完年二十七了……多稳重的年纪!”
云罗说:“稳重好啊,稳重才能做大官。不过年纪摆在这里,想必家中早就妻妾成群了,先前我们还在揣测,他能不能助你离开梨园呢。”
苏月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别想那事了,想多了脑子疼。”
她们不解,追问为什么,“你同他提过了吗?”
苏月握着勺子说提过了,“他让我报效大梁,留在梨园贡献技艺。看来我日后注定要成为大乐师了,也罢,遵从天意吧。”
大家听完,不免觉得这人不近人情,所谓的旧相识,在落难的时候一文不值。
苏月已然碰了钉子,再多说恐怕勾得她更伤心,便心照不宣停止了这个话题,转而向她推举桌上的小菜,“尝尝这个紫龙糕,好吃。还有这盐花鱼屑,配上馎饦,滋味美得很呢。”
很快,半路上遇见的人,被大家忘到脚后跟去了。街市上各种小摊很多,卖什么的都有,大家把需要采买的东西都买全了,尽兴地畅游了长街,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方挑着小灯返回圆璧城。
初一至初四,禁内没有宴饮,但乐工们得从初二起,开始排演初五夜里的宫筵。
苏月被编入了大型的燕乐队伍,随一众老资历的前头人演奏《一戎大定乐》。其中有一段琵琶独奏,不知什么缘故,上头交给了她。
她有些惶恐,推辞不迭,太乐丞却对她很有信心,压声规劝她:“这种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宜春院琵琶乐人多的是,你要是极力婉拒,没人说你自谦,只会觉得你能力不足。”
这种激将法百试百灵,谁也不想籍籍无名一辈子,苏月便咬咬牙应下了。好在她习学的能力很强,照例是太乐师教授两遍,她可以做到了熟于心。剩下的就是苦练,两天琵琶不离手,到了晚间,心里已经有底了。
不过初三半夜起就开始下大雪,下了一天也不见有缓,簇新的礼衣又送来了。除夕那天受冻的经验让她不堪回首,于是夜里翻出了那件玄狐的斗篷,下定决心裁剪起来。
裁掉一尺,披在身上比对一下,长度正合适。那天买回来的针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缝合斗篷的下摆很简单,密密一排针脚轧过去,面子和里子相合,就可以了。
颜在探头看,“哪来这么长的斗篷,裁掉了怪可惜的。”
苏月乐呵呵披上转了一圈,“用料大方就是好,一裹圆,这回再也不怕进风了。”
第12章
什么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暖。
上都的气候和江南比起来,确实要冷得多。江南虽也下雪,但下得少,时候也不长,超过五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上都呢,刚晴了两日,转天又发作起来。从她们入梨园至今,见到太阳的机会屈指可数,简直让人怀疑,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
不过听说严寒之后的春日很美,可以与江南一较高下,所以冷后也算是有指望吧,熬过了这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初五很快就到了,迎财神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财神爷降临。因此交了子时,城里就开始回荡起炮竹声,断断续续地,直到五更才消停。
梨园的人因为要预备登台,很早就都起身了。梳洗打扮过后到大乐堂集合,那时天还没亮。
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唯一的一场大型燕乐,是小部音声献演。苏月早就听说他们在东隔城排练,只是从没见过。但今天他们也搬到大乐堂来了,清一色的白衣少年,头上用赤色的发带束着发,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挥洒出一种轻快飘逸的美。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但演奏时的老练,能让人忘了他们的年纪。
大家聚在一起看,颜在忍不住感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天要是来个大合演,小部音声也毫不逊色。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练得这么好的技艺?”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她说这话的时候,被坐在边沿的小乐工听见了。恰好一曲奏罢,那个小乐工转头看过来,一张绝美的脸,美得雌雄莫辩,冲着颜在一笑,“我入梨园六年了,论资历,恐怕比阿姐还老些。”
颜在顿时很尴尬,一旁的苏月却看着她直发笑。她更不好意思了,拿手肘杵了杵苏月,“哎呀,有什么可笑的。”
也不和人家分辩,拽着苏月往大堂另一头去了。
还和除夕一样,用晨食的时候,梨园使照例要训一回话,无非是演出很要紧,出不得半点差池。
大家喏喏应是,不敢懈怠。临出门前各自调好了弦儿,查验过万无一失,这才列队走进玄武门。
一路往南,细雪纷飞,因怀抱乐器撑不了伞,大家都是扣着风帽前行的。
苏月改好的那件斗篷,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原本尺寸就大,帽兜做得很深,盘好的发髻被罩在底下,宽坦坦地,居然还有盈余。
不过这回的筵宴设在了大业殿,今天宴请的主要是前朝归顺的元老,及新任的皇亲国戚们。临时的帐幄设在东边的庄敬殿,因此得先去那里等候,时辰差不多了,再移到备场的大帐里去。
登台之前,各人有各人要忙的,整理衣冠,重新抿发,这是必要的流程。
苏月把琵琶放在一旁,就着铜镜把垂落的一缕发重新绕上去,等整理妥当了,跟随队伍在帐门前候命。
每一回登场前,都是一样地心情忐忑,尤其这一次,得知座上宾里有一半是权家人,便开始暗暗祝祷,但愿没人认得她,但愿太后没有见过她。
一阵冷风吹进来,从半悬的帐门下席卷脚面,不由打了个哆嗦。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压住弦,移进大殿一侧的帷幔后,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乐器,不能发出半点杂音。
终于前面的曲目完成了,乐工们鱼贯退出来,轮到他们上场。气势雄伟的大定曲,共由三十六人组成,三十六人中只有她一把琵琶,这重担压在肩上,实在倍觉沉重。
落座,乐起,雄浑的编钟和鼓声,奏出了万马奔腾的壮阔气象。一串激荡的乐章之后,琵琶的独奏便脱颖而出,或低吟或呐喊,遮弦、拂弦全在指尖之上。
只是不知怎么,苏月上手时,就觉得这琵琶有些古怪,和她平时调的音色不一样。她心头惴惴,因为不安,弹奏的时候也格外小心。
然而预感这东西,不得不说是真准,在她轮指的时候,忽然“铮”地一声锐响,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齐断了。
这下全场哗然,听客们朝她看过来,乐工们则暗呼不妙,料想这回要坏事了。
苏月心头大跳,内层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了。明明她在出梨园前,曾经仔细检查过四根弦的,为什么偏偏这个当口断裂,且断的是一弦和二弦,连补救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这场大定乐,由此戛然而止,承上启下的环节没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奏下去,会被认作欺君,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梨园使这会儿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两魂半,慌忙跑出来跪地磕头,“臣死罪、臣死罪……”
乐工们如数全跪倒了,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那种寂静,简直令人窒息。
太常寺卿作为梨园顶头的官员,这回也脱不了干系,慌忙上前告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敢扰了陛下过节的雅兴,让这些乐工继续奏乐吧。余下的交给臣处置,臣一定重新整顿梨园,严惩不贷。”
要是照着巫傩之说,大定乐上断弦不是好兆头,触犯了禁忌,皇帝必定雷霆震怒,所有乐工都要受牵连。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九龙椅上的人一派淡然,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支颐道:“接着奏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慌张。”
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瞬间在所有乐工心中拔高了几丈。要是换作前朝,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活命。没想到新朝治下,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在陛下口中却不是大事,实在令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