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站在怀夕身后,“你这是”
妇人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恍然一笑,“吓着大小姐和怀夕姑娘了吧?别怕,这是羊血,您看,这里头还加了香料呢!”
主仆二人仔细一看,果然见妇人衣襟之上除了血色还有些细碎之物,而那羊血也比一般的人血粘稠许多,怀夕大松一口气,捂着心口道:“吓死人了,还以为府里出人命了,怎么弄得这满身都是啊?”
厨娘赔笑道:“让您二位见笑了,奴婢们正在里头灌羊血肠呢,可一不留神血肠给灌爆了,这才炸了奴婢一身,奴婢本是想回去换衣裳来着。”
姜离听得有些好奇,“羊血肠?”
她说着迈步进门去,一进院子果然见廊檐之下放着两大盆新鲜羊血,又有清洗好的羊肠放在另一盆内,此前爆开的羊肠散了羊血满地,一人正清理,另有两人还在继续灌血肠,二人将白净的羊肠撑开,用木漏斗将调制好的羊血往透明的肠衣之中塞灌,见姜离来了,三人忙要见礼。
姜离摆手道:“忙你们的,不必多礼。”
姜离说着话,一边看着那二人动作一边问:“我想在府内熬制药膏,可有适合的炉灶用?”
那满身血污的厨娘忙在后道:“有的有的,奴婢们还可帮大小姐熬,不知您何时用呢?奴婢们好一早为您准备……”
厨娘问完,姜离却并未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满地血色和透明血肠微微出了神。
第123章 机巧
给简娴制好药膏已是黄昏时分, 姜离亲自送去蓼汀院,又嘱咐芳嬷嬷道:“这道调养的方子和母亲此前用的药相差不大,只多了牡蛎与合欢皮,重在养神通明, 先用上七日, 七日后若母亲精神安稳, 咱们便试试请脉施针的法子。”
芳嬷嬷连忙应好,“大小姐有心了,夫人如今虽不清醒, 但她来日好了,一定会欣慰非常的。”
姜离又安抚两句,目送着芳嬷嬷回了院子。
芳嬷嬷一走,姜离带着怀夕返回盈月楼, 一边走,脑海之中却在想早间的场景,怀夕见她若有所思, “姑娘, 可是在发愁夫人的病?”
姜离摇头, “今晨你可被张大嫂吓住?”
怀夕心有余悸道, “奴婢还以为咱们府里也要出人命案子。”
说至此, 怀夕看向姜离道:“怎么了?姑娘不应被吓住罢?还是因此事想到了什么?”
姜离兀自沉吟着, 很快道:“我只是在想,所谓眼见为实, 可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的,人在慌乱之下很容易被蒙骗, 早上就连我也以为是张大嫂受了伤,但……还有太多地方尚未想通。”
一听此言, 怀夕便知姜离又想到了段霈的案子,然而她实在是个粗心的,见姜离作难,她是半点儿忙也帮不上。
见暮色将至,姜离叹道:“罢了,先用晚膳罢。”
近日薛琦下值早,晚膳要去前院同用,姜离带着怀夕赶到之时,只见薛泰正一脸无奈地对薛琦禀告什么。
待到正堂门口,便听薛琦一脸不屑道:“一个小辈过世,眼下薛湛不在家中,哪有我赶着去吊唁的?且平日里我们和段氏有何来往?你派人送一份丧仪去也就罢了。”
薛泰苦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到底是世子过世,且人家还来我们府上报丧了,听闻寿安伯、安远侯那几府都是亲去吊唁,眼看着后日就是出殡之日,咱们到底不能真的不理会,这也显得太扎眼不是?”
薛琦哼道:“那几府岂能与我们相比?他们如今恼恨定西侯府,又岂能与我们求好,就按我的意思办吧”
“父亲,不如女儿代父亲去罢?”
姜离进门开口,薛琦和薛泰都朝她看来,薛琦蹙眉道:“你去?去段氏?”
姜离应是,“泰叔说的不错,虽说我们与段氏来往不多,且心有嫌隙,可面上功夫总不能少了,女儿是长女,弟弟不在府中,女儿自要为父亲分忧,听闻段国公夫人也病倒了,女儿去还可探病。”
薛琦打量姜离片刻,“也好,段霈之死还未查清楚,你便代父亲去一趟,也算表明咱们心中坦荡,没下他们的脸面。”
有了薛琦的吩咐,翌日午时,姜离带着丧仪前往段氏。
这日已是段霈出事的第八日,马车停在段氏门前时,还有几辆朱漆宝盖的车架也在外,姜离扫了眼只瞧见其中一辆马车风灯上书有“江陵”二字,待带着怀夕下马车,门口的小厮认得她,连忙迎了上来。
前次是随裴晏前来验尸,今日乃是吊唁,奉上丧仪后,小厮带着姜离往灵堂走去。
“江陵小郡王可是也在?”
姜离边走边问,小厮道:“在,本来谋害世子的凶手还未查到,世子的大丧不急的,可三清观的师父们算过,明日是近月唯一的吉日,不想耽误世子往生,便还是决定明日出殡,今日许多世子生前故友都再次来吊唁,小郡王刚来了小半个时辰,还有义阳郡王世子也在。”
一路行至灵堂院,还未近前便听到了不住的哭声,姜离定睛一看,先看到了站在院门口送客的冯筝和汪仲琦,姜离又问:“冯公子一直在此帮忙吗?”
小厮道:“是,冯公子深受世子帮扶,这几日常来帮忙。”
姜离点了点头,待到了院门口,冯筝和汪仲琦都迎了上来,姜离道,“前日来时也未好生吊唁,今日我代薛氏而来,请府上节哀。”
汪仲琦长揖到地,又请姜离入内,进了院子,便见段凌带着一众粗布麻衣的下人守灵,下人们哀哭不已,段凌则是一脸疲惫麻木之态。
姜离上前进香致哀,段凌瞧见她略微醒神,又起身还礼,姜离安慰几句,又问道:“国公夫人病情如何了?”
段凌摇头道:“病去如抽丝,这两日还是不好。”
姜离便问:“可还是白太医在给夫人调养?”
段凌应是,姜离便道:“白太医医术高明,但再好的医术也难医心伤,二公子好好宽慰夫人吧。”
段凌答允,又请姜离往花厅享丧宴,他待要亲自送姜离,姜离却道:“唤个下人带路便好,二公子还是留在此地待客罢”
说着话,她看向守灵的明坤,“明坤我见过,让他带路好了。”
段凌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末了还是道:“好,明坤,你送薛大小姐过去。”
明坤正在烧纸,闻言拍了拍手起身在前引路。
待出了灵堂院,姜离只听见一道哀乐声从后院方向传来,“这是?”
“是在排演明日出殡的哀乐,世子生前爱热闹,国公爷便请了长安城最好的白事班子,还请来了三庆班的乐师,他们奏的一手好哀乐。”
连日治丧,明坤也通身疲惫,姜离放慢了脚步道:“我记得头次来时,你家世子书房之中有不少的戏本话本,你还说他京城请戏班子入府唱演?”
“不错,世子喜欢这些玩乐,也好新鲜玩意儿。”
二人走过一道回廊,正到了一处无人的假山旁。
姜离脚步放的更慢,“你可记得你家世子最喜欢哪些戏目?”
明坤不知姜离为何有此问,但她曾两次随大理寺来段氏,明坤对她还算有些信任,他便道:“世子喜欢三庆班的‘驸马沉冤’、‘二郎将’、‘白马枪’,天音楼的‘武家坡’,咏春班虽也好,但咏春班多南戏,唱腔柔,不比三庆班多北戏,唱念做打都好,天音楼则都是好嗓子,有几个武生功夫也极好,这些大戏热热闹闹,有武也有文,故事也曲折离奇,里头的花样也不少,至于杂戏就更多了,有些名堂的公子都看过。”
姜离略想了想,又问,“我还记得他不仅喜欢看,还喜欢探究那些杂戏幻术的机巧?那他研究过哪些机巧你可记得?”
“杂戏里头机巧颇多,譬如和春班演的‘彩巾变鱼’、‘烧衣送客’,简单些的例如‘吹灯复明’、‘写字入木’公子自己都会演。”
明坤说着又一摊手,“小人见过的就这些,因小人亲随世子的时间太短,此前世子还学过什么小人便不知了”
姜离了然,又问道:“三庆班有一场武戏,名叫‘战泸州’你家世子可看过?”
明坤抓了抓脑袋,不明道:“‘战泸州’?这一出戏小人没什么印象,至少小人跟着世子的这两月没听他提过,大小姐问这个是为何?‘战泸州’有何特殊之处?”
“‘战泸州’可是三庆班的名段”
姜离还未接话,一道熟悉的声音倏然响了起来,几人一愣,便见假山尽头走出两个人影来,正是李策和李同尘。
说话的是李策,他朗然道:“这出戏讲的是前朝名匠齐诏与梁惊云七进七出死守泸州的故事,最精彩的便是二人与乱军之中突出重围,三救当朝皇子的场面,能半掩这二人的武生必定功夫奇绝,凌厉矫健的身段与嘹亮哀婉的唱腔更是秒极,尤其齐诏最后浴血身死,将泸州托付给梁惊云的场面,更是感人涕下。”
李策今日披着一件厚氅,面色虽仍是苍白,但呼吸已无恙,他边说边走近,见姜离要见礼,连忙虚虚一抬,“薛姑娘不必多礼,姑娘怎么来了?”
姜离未想到会被李策听见,一颗心微微提起道:“今日代我父亲来致哀。”
李策点头,又含笑问:“姑娘问‘战泸州’做什么?”
姜离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李同尘已在旁道:“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寄舟为了学这出戏,闹着要拜三庆班的班主为师,可那时候陛下斥责他不务正业,三庆班的班主哪里敢收他,只让寄舟在三庆班的戏楼住了半月,后来寄舟倒是学会了唱段,可他身体不好身手不成,那武戏是半点学不会,至今都是他一大遗憾!”
李同尘说完,也笑吟吟地望着姜离,姜离只好道:“适才听见哀乐,明坤说有请三庆班的乐师班子来,我便想到段霈身前爱听戏,这才有此一问。”
李同尘做了然之状,李策轻咳两声道:“薛姑娘常在江南一带走动,也知‘战泸州’?”
姜离背脊发紧,面上只道:“我行走江湖到处跑,‘战泸州’还是听过两次,小郡王说的不错,正是那场死别戏给我印象极深。”
见李策仍在轻咳,姜离又道:“小郡王药用得不好?”
李策一边缓气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姜汁糖,又道:“不,药很好,姑娘针施的好,药也极灵,只是今日天气燥热,多少令人不适。”
他说着,将剥开的糖粒放入口中,姜离不禁道:“我昨日便说,小郡王这方子乃是偏方,如今旧病复发,这方子用处不大。”
李策听得一笑,顿了顿道:“姑娘昨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瞒姑娘,这糖方是我从前未过门的夫人给的方子,她过世多年,这糖于我而言早不是为了治病了。”
姜离简直不知作何表情,只做动容道:“小郡王说的那位姑娘……我听说过,这么多年过去,小郡王心意动人,但还是以身体为要。”
李策拢了拢衣襟,“姑娘放心,我一定记得姑娘的叮嘱。”
姜离莞然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欠了欠身,当先往不远处的花厅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莫名生出了一股子心虚之感,待走到花厅跟前,回头见李策二人已消失在假山之后方才放下心来。
见明坤尚在,姜离道:“明坤,此事不算紧要,但或许与你们世子遇害有关,你虽然不知情,但你可能帮我问问你们世子身边的旧仆?看他们知不知此事,但切记,此事不必瞒二公子和国公爷,但其他庞杂之人定要隐瞒。”
明坤心知不可轻慢,忙道:“请姑娘在此饮宴,小人这就去问。”
用丧宴是为全礼仪,待两刻钟之后,姜离方才离开花厅。
明坤尚未归来,姜离也不急出府,只又往假山处行去,怀夕这时忍不住问:“姑娘为何问起三庆班的那出戏?我们可没听过什么‘战泸州’啊。”
姜离边走边道:“从前我听李策唱过,李策说的那一段,乃是整个‘战泸州’最感人之处,在戏文里,扮演齐诏的武生比梁惊云年纪更大,他为了保卫泸州身上的战袍都战至褴褛,人也被鲜血染透,看着他死在梁惊云怀中,便是最心硬的男子都忍不住泪下,这是戏文,而要在舞台上达到逼真效果,扮演的武生也要袍衫褴褛浴血而死”
怀夕惊道:“在众人身前浴血而死?那如何能做到?”
姜离定然道,“用些机巧便能做到,类似‘战泸州’这样的戏文还有很多,只是我最先想起来的是这一出,可惜明坤所知不多,也不知他能不能探问到。”
话音落下,不远处明坤快步而来,到了跟前,他气喘吁吁道:“大小姐,问到了,问到了世子院子里的焦伯,他说他知道这出戏,世子两年之前便请来看过,不仅如此,世子见那武生演的真切悲惨,还专门研究过他们的戏服和藏血的法子……”
未等明坤说完姜离便瞳色大亮
“果然如此!”
第124章 凶手是他
“姑娘, 什么果真如此?”
见姜离眸光大亮,怀夕却是不明,但姜离这时又问明坤,“你家世子出事之前, 可有当夜涉案之人来府上拜访?”
明坤摇头, “您是说案发当日那些人吧?案发之前他们都没来我们府上, 最近最近,也只有冯公子在案发七日之前来过,当日公子下值的早, 衙门有新的公文到了,冯公子便帮公子送了回来,往日也是这样的。”
姜离听得专注,又道:“府里上下都知道冯公子和你们世子交好吧?”
明坤应是, “小人虽才跟了公子两月,可一早便知道冯公子对我们公子忠心耿耿,冯公子去岁升了半品, 也是靠我们世子在肃王殿下跟前进言, 不仅如此, 冯公子的夫人过世之后, 我们世子也安慰他, 又托了夫人帮忙说亲。”
姜离在庆春楼时便听说过此事, 这时道:“那你可知道,国公夫人说的哪家姑娘?”
明坤往四周看了看, 轻声道:“一开始说的是陇右节度使家的孙姑娘,可冯公子的父亲告病辞官了, 冯公子又是娶续弦,就算是国公夫人亲自出面, 孙家也不愿意,没办法,就只好再看了……”
姜离听得一惊,“你是说孙佑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