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道:“曲叔不必担心,您应该知道裴国公府世子吧?”
曲尚义一愣,“裴、裴世子?”
曲尚义几年未回长安,对长安诸故人陌生也是正常,姜离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师父当年的同门师弟,我此番回长安才知,原来当年沈家出事之后,裴世子也在暗中调查沈家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我与他也是故人,这半年来他帮了我极多,依我之意,此事由大理寺出面调查最是名正言顺,曲叔看呢?”
曲尚义古铜色的面庞上闪过了一抹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自然好,裴、裴世子我是知道的,当年和涉川在师门颇有交情。”
见他神色有异,姜离心底也有些狐疑,又道:“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明天晚上让裴世子随我一同来此可好?”
曲尚义扯了扯唇,“好,自然好,姑娘安排便是。”
既做了这般决定,姜离倒不急着见齐悭了,一来她身份本是作假,不宜用薛氏大小姐的名头威慑齐悭,二来,这等旧日公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令人信任。
这时姜离便道:“小师父近日并无消息?”
戚三娘摇头,曲尚义道:“怎么涉川没联络你们吗?”
姜离道:“其实三月中小师父与怀夕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救了我一位朋友,我以为他回了长安,但那之后他并未来过薛府。”
戚三娘道:“我这里从来只有等阁主消息的份。”
曲尚义这时道:“阁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必管了,如今齐悭回来了,就按姑娘的意思办,明日让那位裴大人来此便好,对了姑娘,我听闻肃王已经伏诛,那广安伯的事可能昭雪了?”
当初姜离被带回沧浪阁,曲尚义正是知道了广安伯府的惨案才对她格外怜惜,这些年来,也只有他们最明白她是如何的报仇心切。
姜离叹了口气,“不算顺利,虽查明肃王是谋害皇太孙的凶手之一,可没有证据表明他是唯一的凶手,义父的案子都与医道有关,还说不清。”
曲尚义便问:“姑娘既与裴世子是故人,他如何说呢?”
“他已帮了我许多,但医道上的证据他也爱莫能助。”
曲尚义与戚三娘面面相觑一瞬,自也帮不上忙,曲尚义只道:“此番我会在长安留些日子,姑娘若有何吩咐,只管让怀夕来递个话。”
姜离应下,又问了些阁中事宜,眼见时辰不早,便带着怀夕先返回薛府。
入府门之时已近二更,薛琦身边的长禄正在门口候着。
姜离见他便知薛琦有话吩咐,遂去往前院。
待到书房,便见姚氏与薛沁也在屋内,但不知怎么,二人面色不甚好看,待姜离行了礼,薛琦便道:“今日陛下定了一件大事,七月二十五,陛下打算率领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并祭天,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家,可带一二家眷同往,泠儿,你可想去?”
“去皇陵祭祖?”姜离眼皮一跳,一下想到了昨日见过的皇陵祭师,“女儿昨日出东宫之时,看到了几个玄衣朱裳的祭师”
“就是召他们入宫看吉日的。”薛琦叹道:“肃王虽死得其所,可陛下年纪大了,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再加上近日南方大雨,又生洪涝,陛下得了消息后在太极殿对几位老臣说,‘皇室无道天必降惩’,这才生了祭祖祭天的念头。”
姚氏轻声道:“七月底正是夏末秋初,倒也是祭祖的好时节,往年八九月上还有秋猎呢,也搁置好多年了,这次出行还有两月时间,应来得及准备。”
薛琦唏嘘道:“不容易啊,御驾多年未出过长安了,这前前后后得调动不少人手,皇陵那边也得准备祭礼,祭天之后回来长安,陛下的万寿节又将近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大寿,内府如今已开始忙了……罢了,所幸与御史台 无关。”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届时二十三那日天色不亮便要出发,去皇陵要走一日,二十四为帝王与百官狩猎祭品之日,二十五方为祭祖与祭天正日,祭典之后有大宴,二十六日返程归来,陛下已定了此番是贵妃娘娘留在宫中镇守,淑妃娘娘随驾同行,太子和德王殿下陪驾,为父的意思是,你姑姑如今身子渐沉自是去不了了,你随父亲前去。”
姜离瞥一眼薛沁,一时有些恍然,薛沁身为薛氏次女,虽是庶出,从前却与嫡出无异,她的心思一早就在德王身上,惦记了多年,半路却杀出个姐姐来,且还是薛琦和薛兰时达成共识之意,这怎能让她不气?
姜离默了默,“女儿近来在为母亲治病,这一走几日多少有些不放心,父亲不若带着三妹妹同去?”
薛琦蹙眉,“这是你姑姑的意思,你怎还不愿去?”
见姜离欲言又止,薛琦道:“罢了,你再想想罢,到了跟前再定夺。”
姜离应下,自对此事不以为意,待回盈月楼,便见吉祥与如意已将院中药材全部收入屋内,姜离换了件常服之后,又称起了这些全新炮制的附子。
怀夕在旁道:“姑娘制药多日了,是想做什么呢?”
姜离道:“如今并无皇太孙医案,也不知当年用药记载,那我便按常见的遗症病状开方,从轻症至危重,不同的医方配伍,不同的下毒剂量,我要看看按当年白敬之的法子,这毒药到底能不能令皇太孙致死”
怀夕听明白了,却又不甚明白,只陪姜离忙至深夜方才歇下。
翌日酉时初刻,姜离带着一份文卷往大理寺衙门去。
盛夏的傍晚暑气仍是灼人,大理寺门口的武卫前脚去通禀,后脚九思便迎了出来。
“姑娘来的巧了,宁公子也刚来”
姜离问道,“宁公子怎也来了?”
九思道:“是公子派人去请的,去麟州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复杂,公子便派人去把宁公子叫过来了。”
三月中,白鹭山书院的命案得破之后,因牵扯麟州本地邪神活祭之说,而付怀瑾四人皆已丧命,为了确保万一,裴晏派大理寺司直前往麟州,调查范长佑被“活祭”的内情,如今两月已过,所派之人终于返回,姜离也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到了东院值房,姜离抬眼便见裴晏桌案之上堆满了卷宗。
裴晏多日不见她,这时熟稔的招手,“你来的正好,此事你也听听”
宁珏也兴冲冲道:“快快,麟州的事有的查!”
屋内除了他二人,还有两个面生的司直,皆已过而立之年,他二人肌肤黝黑,公服马靴皆有泥渍,一副着急赶路的风尘仆仆之相。
姜离近前来,“怎么说?”
不等裴晏接话,宁珏先热络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书院案破了之后,那付宗源说,当时付怀瑾四人虐杀范长佑,乃是因当地曾有个‘梼杌’的凶神,后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当初范长佑便是被他们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还有什么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的说法”
姜离颔首道:“自然记得,这说法不对吗?”
宁珏看向领头的司直,那司直道:“我们去麟州前后待了月余,得到的说法和付宗源所说的确有些差异,这名叫‘梼杌’的凶神确有过,但当时的邪道只以此为幌子,后来虽有了凶神需祭祀的说法,但并非是拿人活祭,而是邪道敛财之说。这邪道当初之所以被官府查禁,也是因其敛财骗财巨大,那些因邪道而死之人,要么是被骗光了钱财自杀而亡,要么便是因钱财与邪道中人厮杀而亡,并无拿活人祭祀之事。”
姜离奇怪道:“这怎可能?那付怀瑾是从何处得来的虐杀之法?”
司直摇头道:“这凶神邪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前后闹了不到一年便被官府明令禁止,主犯也都被正法了,此番我们找到了当年被骗之人,还找到了两个入过邪道的‘信徒’,据他们说,那邪道头子初衷是为敛财,害人命的事他们是不敢当众干的,那名叫梼杌的凶神乃是神话传说之物,在当地就和我们说年兽吃人一样,是用来吓人的。但据说一开始兴起,是几十年前,有几个江湖人士在当地装神弄鬼吓唬人才流传开来”
姜离难以置信,“那教义中有活祭之说,是付宗源编的?”
裴晏这时展开一卷文卷来,“你来看,这是他们找到的,梼杌在当地的画像。”
姜离只道看画像做什么,可当裴晏将那文卷放在她眼前时,姜离蓦地惊疑起来,“这梼杌的模样是”
“不错,与我们此前见过的四方凶兽纹样中那北方凶兽一模一样!”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讶然道:“难道麟州这凶神,也与无量道有关?可那活祭之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裴晏这时又拿出一份信笺来,“你看”
姜离接过信来,很快严声道:“这是你师门传来?”
裴晏应是,“早先我们怀疑无量道死灰复燃之后,我便派人去往师门送信,师父看了信,又唤门中长老一同核查,一番溯源下来,便找到了当年与无量道相关的记载,我们在长安所见四方兽纹画像,正是无量道教众信奉的天尊画像,那四方凶兽,北方为梼杌,东方为冥蛇,南方为穷奇,西方为犼兽,皆为古时或食人极恶,或带来灾祸之异兽,而那正中的神尊,便是西域巫毒教信奉过的无量天尊,与道家所言无量天尊非同一神仙。”
姜离背脊爬上一股子凉意,“那便是说,长安城确有无量道,甚至麟州几年前的邪道敛财之祸,也是无量道兴起?”
裴晏颔首,“无量道本是北齐邪道,虽如今才在长安露出马脚,但他们定不是第一日来大周作乱,或许七八年前便开始了”
姜离说完,又顺着信上所言往下看,很快倒吸一口凉气道:“无量道真有活祭教义!那付怀瑾四人当初虐杀范长佑,便不是因那麟州凶神,而是因无量道?只因麟州那凶神与无量道的凶兽为同一异兽,他便以为几个孩子是因麟州凶神才去害人?”
裴晏道:“付宗源被判流放三千里,月前便已经发配西北了,眼下可能性有二,其一若你所言,这几个孩子是从麟州别处得来的活祭教义,但因付宗源在麟州为官,知晓那本地邪道,他自己将麟州邪道和无量道混为一谈了;其二,他自己便入过无量道,付怀瑾是从他这里知道了活祭之说,眼下要将付宗源追回十分不易,只能先去查付宗源府上旧人,我再派人去麟州走一趟,看看麟州是否有无量道在坊间暗地传教。”
这片刻功夫,姜离心中也百转千回,思来想去,也确是有这两种可能,“若是第一种可能也就罢了,若连付宗源都入了无量道,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了。”
付宗源官至从三品吏部侍郎,若连他都信了什么无量天尊,可想而知无量道渗入大周朝堂之深早已远超想象。
裴晏也肃容道:“这无量道教义十分繁复,除了用人活祭,还有什么巡山祭礼,师门明后两日还有信来,待理清楚了,自要查个明明白白。”
言毕,他又看向两位司直,“你们路远辛劳,先去歇着,麟州之事待定下章程,只怕还要你们二人牵头南下”
待司直们离去,宁珏先等不及道:“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总不是未卜先知,知道麟州有消息了吧。”
无量道之事还轮不到姜离插手,她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了昨夜备好的文卷,看一眼裴晏,还是先递给了宁珏,“正好宁公子也在此,宁公子也可看看。”
宁珏面露诧色,待打开文卷看了两行,惊讶道:“你这是在验证那黑顺片下毒之法的中毒剂量?”
姜离点头,“这半月以来,我一共炮制了近百斤生附子,炮制之时,将那流萤石粉换成了石英粉,又按照疟疫遗症的轻重缓急,开了七八种医方配伍,这些配伍之中皆有黑顺片,只用量不同,如此,算出了这些医方用药二十日能掺多少石英粉,再减去游龙梅花盆中的残余药量,便近似得出了太孙殿□□内毒石之量”
姜离一口气说完,宁珏不知是该震撼还是该感动,“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
姜离点头,“自然我自己去做才能精确放心。”
宁珏惊得下巴掉在地上,裴晏则去看姜双手,这般仔细一瞧,便见半月不见,她本就不显细嫩的双手愈发粗粝,指尖上竟还有两处伤口,自是炮制药材所留,他一时眉心紧拧,神色也晦暗复杂起来。
宁珏一目十行看完,又叫文卷交给裴晏,这时,他目光在姜离和裴晏之间来回,道:“薛泠,你和师兄可真是……我听师兄说这半月忙的脚不沾地没再见你了,还以为你已经在忙别的了,可没想到你还在查小殿下的案子。师兄这半月也没打住,就在昨日,师兄还说当年小殿下医案被烧毁之事有异,想再从此事上核查一番,你们两个这刨根问底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姜离起疑,“医案被烧毁有异?”
裴晏不懂医道,但姜离文卷上写的详细分明,只看最终的结论便是一目了然。
他抬头道:“近日善后肃王案时,我曾对医案被烧毁起疑过,当时还问过肃王和钱继礼等人,但他们说此事并非他们动的手脚,我于是又调阅了当年关于火势的记载,发现那夜的火起的十分迅猛怪异,禁中守卫森严,任何衙门发生火灾,禁军都可在半炷香时辰内赶到,出事时时值五月,虽是天干物燥,但药藏局库房内并无明火,最终也无法解释那火势是如何起来的。”
裴晏说着,示意手上文卷,“按你试验的医方,哪怕太医们用剂量最大的配伍,二十日的毒石并不足以致命,肃王说的是真的?”
姜离颔首,“那黑顺片要让人看不出异常,不可能放过多石粉,而殿下用药之时,汤药放凉的过程中,石粉自然而然沉在剩下的药汁中,因此入体的毒石剂量要远远小于黑顺片附着之量,这也是为何殿下用了二十日汤药,那游龙梅的花土便可暴晒发光的缘故,那日我请求开皇陵验骨,乃是一早便想到了陛下不会允准,如今想来,即便是开棺验骨,小殿下的尸骸之上也定没有那两个孩子那般多毒石粉。”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所以……你们真的认为肃王最后喊冤并未撒谎?那这便是说,肃王下毒并非主责,主责还是那广安伯?”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道:“宁公子,我是医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倘若那广安伯的确施针有误,但他做为太医令,至多施针无效,当不至于出施针杀人这样大的纰漏,我更倾向于当年谋害小殿下的不止肃王”
宁珏瞪大了眸子,“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离看向那份文卷,“那日肃王喊冤时我并不信,可后来我仔细想过,他说的毒石剂量不足确有道理,那时我还不敢肯定,可这些日子我自己尝试多次后,便不能不正视他的话了。我是医家,我只用医理药理论证,那位广安伯我也打听过,他施针之术诡奇,却十分神妙,我很难相信,小殿下当时只中了轻微之毒,却会因施针而亡,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除了肃王,除了广安伯施针无用,还有其他人也动过手脚。”
姜离字字铮然,宁珏听得呼吸都紧促起来,他又看向裴晏,“师兄,你也做此想?”
裴晏沉声道:“宁珏,太孙殿下的案子结在肃王身上自是最好的,可我们查了这样久,案子了了,疑点却无从解释,难道能就此置之不顾,结案大吉吗?”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想不到还有谁,我”
话未说完,宁珏眼眶微缩,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姜离,道:“若说还有谁想害皇太孙,那我只能想到”
他看着姜离,那意思十分明白,他只能想到薛兰时了。
姜离自然明白,她定然道:“无论还会查出何人,既已经找到了疑点,那便不当放弃。”
宁珏俊脸拧做一团,“若真的查到了太子妃呢?”
姜离面上一点儿波澜也无,“若真是我姑姑所为,那宁公子只管向太子殿下和陛下揭发便是……”
宁珏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你姑姑谋害太孙殿下,哪怕她有着身孕,陛下也不会轻饶她,若她诞下了皇孙,哪怕勉强保住性命,那她,还有你们薛氏,便都完了,你们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她眼看着便是第五位,你……你在江湖长大不懂这些,可你父亲你姑姑愿意吗?你到底是不是薛家人啊!”
宁珏只是顺口而出,姜离却听得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心急,她忙缓了声气道:“自然不一定与薛氏有关,我只想着,万事总要求个真相不是吗?”
宁珏古怪地看着姜离,“你知不知道这对薛氏意味着什么啊?我……若真是与薛氏有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宁珏说着语声低落下去,显然,他有此念全是因姜离这个朋友。
见他这般,姜离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告下去,若宁珏来日知晓她真正的身份与目的,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屈辱愤怒。
裴晏这时道:“宁珏,你不必想那么多,人应坚守本心,你本心如何,便当如何,事已至此,若要你为了薛氏的安危绝口不提这些疑点,你可能做到?”
“当然做不到!”宁珏回答利落,面上痛苦之色却愈盛,“这些年来,我总是梦到翊儿,每一次梦到他,我都告诉他,舅舅一定为他查个明明白白……”
他看看姜离,看看裴晏,又看向窗外晚霞漫天,很快一咬牙道:“师兄说得对,薛泠也说得对,我的本心也是为了真相,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薛泠本不是在长安长大,这一切都不会与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