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听言,果然放过了两枝枝条虬结的,他摇了摇枝上凝雪,姜离问安的功夫,便已折够七八枝下来,望着他满手红梅枝,姜离一时有些恍惚。
而这时,裴晏老神在在分出四枝来,吩咐九思,“拿去送给母亲。”
姜离眼皮一跳,这时裴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昨日相国寺那边送来消息,说薛姑娘还去了济病坊?”
姜离怔然道:“老夫人怎么知晓?”
裴老夫人拉着她一边进门一边道:“这要说起件不甚要紧的旧事,裴氏城内城外有些产业,这些年新进的学徒好些是从济病坊里出来的,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给个生计,比外头那些人认真些,主持因这救济十分感激裴府,到了年节上,会派人送些济病坊孩子们制的驱邪祈福香囊,便多说了一嘴。”
姜离惊不能言,“帮这些济病坊的孩子……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裴老夫人回忆片刻,却想不清楚,转而问裴晏,“鹤臣,是从七八年前开始的吧……”
第053章 义诊
“是八年前。”
裴晏答得淡然, 姜离心弦又是一紧,八年前她十二岁,正是入白鹭山书院那年,她忍不住道:“老夫人当真心地良善。”
裴老夫人笑, “哪里, 起先是鹤臣的主意。”
姜离心底浮起疑问, 自她八岁后,每年都要与虞清苓去济病坊义诊,反倒是入书院后去的少了些, 那年过年再回长安,她随虞清苓出城,也是那次,她遇上了出城上香的李策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李策因而知道了她义诊之事。
但她未对裴晏提起过,也未听济病坊的师父说起此事,是巧合吗?
姜离看裴晏一眼, 却见他正往梅瓶里插花, 半点儿异样也无。
这时裴老夫人请她落座, 又道:“这几日安远侯府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我也听说了, 还听鹤臣说你差点遇刺, 实是吓人,如今看你好好的才安下心来。”
姜离便道:“多亏裴大人来得及时, 我无碍,如今案子定了, 大家都可安心了。”
裴晏这时开口道:“崔赟已经画押认罪,三法司审定之后必定死罪难逃, 如今近年关,死案不会留去年后,应该近日便会行刑,康景明的案子也是一样。”
姜离这时捧着热茶道:“我还听闻大人有意核查冤假错案?”
裴晏颔首,“是有此意,陛下也已应允。”
姜离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岳姑娘的案子的确令人心痛,若能借此肃清错案,倒是一件利民生的好事……”
顿了顿,她不再多言,又看向裴老夫人道:“昨日去了城外济病坊,今日安闲下来,想着该给老夫人请脉了,便提前一日过来,老夫人看着起色已好了许多。”
裴老夫人笑意更深,“姑娘真是好医术,我这两日又比先前轻省多了,每日出门一二时辰都无碍,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姜离放下茶盏,“那便给老夫人查检吧。”
裴老夫人应好,由文嬷嬷扶着入内室更衣,姜离跟进去挽起袖子检查一番,末了一边净手一边道:“施针可停了,坐洗须继续,汤液上我也会减轻用药,老夫人不喜苦,可制成蜜丸日常服用,那热敷的药包,再用五日可停下,但药材要常备,往后若有不适,立刻蒸来热敷,一日两次便可,此外,您平日里还是要尽量忌生冷。”
裴老夫人大松一口气,文嬷嬷也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道:“实在多亏了薛姑娘,这病折磨老夫人好几年,姑娘半个月便见了效。”
裴老夫人道:“今日姑娘留下用午膳。”
姜离听着外头悄无声息的,婉拒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下午还得去宜阳公主府上,便不多留了,改日再陪您用膳。”
裴老夫人最好说话,见她推拒,便也顺了她,待从内室出来,裴老夫人指着外头的梅枝道:“鹤臣,去折下那最好的送送薛姑娘”
裴晏应是,自出门折梅,姜离带着怀夕辞别老夫人,待裴晏折梅在手,几人一行朝府门方向走去。
待出院子,姜离问到:“那吴莲芳如何了?”
裴晏道:“她供认不讳,多半是流放之刑,她夫君和儿子并不知情。”
姜离生疑,“这么多年都不知情?”
裴晏颔首,“吴莲芳心虚,又知道宋得隆是个老实心软的,便不敢直言,生怕他走漏了风声,宋得隆自己也不明白吴莲芳为何对她们的女儿不疼不爱,但想着她做侯府乳母得利不少,便也忍了,也多亏如此,宋盼儿吃穿不缺地长大了,他们父子下狱之后,半分不敢隐瞒,如今侯府收回了庄子,又让官府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吴莲芳流放之后,他们父子二人虽未治罪,但也不会好过。”
姜离又问:“右金吾卫那些办错了案子的人呢?”
“段霈认了错,但将办差之过推到了手下两个校尉身上,他被罚俸半年,其手下之人除了罚俸禄,还要被降职一等,那两个顶罪的校尉则贬为最低等武卫。”
姜离听得拧眉,“倒是他惩罚的最轻。”
裴晏道:“有肃王为他求情。”
姜离默了默,“大人要核查旧案,可曾想过办案的主官该如何问责?”
裴晏看她一眼,“无论主官如何查办,错案冤情总是最要紧要,我自也会尽力而为。”
姜离闻言不知在想什么未再接话,裴晏这时道:“崔赟案子的卷宗已于昨日核查完毕,岳夫人无关紧要的证供并未写于卷宗。”
姜离呼吸微轻,那夜二人几乎把话挑明,但她仍担心裴晏那等严正刻板的性子,并不一定能容忍郭淑妤之行,却不想仅是两日,一切皆尘埃落定。
她松了口气,“有劳大人。”
裴晏看着指间梅枝道:“事情与姑娘无关,相反,姑娘被牵扯入局,还差点出了意外,这份情郭淑妤不能白承。”
姜离挑眉,“大人在说自己?”
郭淑妤设的意外差点让姜离重伤,后又棋子似的为岳盈秋翻案,这份人情不可谓不重,裴晏本是此意,可姜离似不乐意听他提醒,反将一句,偏偏这话落在裴晏身上也成立。
裴晏听得哭笑不得,却点头道:“我自也不会让姑娘白白忙碌,来日姑娘若有事相托,裴某自也当尽力而为。”
府门近在眼前,姜离驻足定定看向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眼底仍是那莫测难辨的笃定,她笑了下,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梅枝,“多谢老夫人的花。”
她说着欠了欠身,兀自出了府门。
裴晏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无奈,九思在旁摸了摸鼻尖,“嘶,小人上次说什么来着,公子您还不信,薛姑娘都不接公子的话。”
裴晏扯了扯唇,“家规。”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轻声道:“姑娘,您连着两件案子帮了裴大人大忙,裴大人年底的功劳簿得有姑娘一份才是,他既然说了您相托之事他会尽力而为,姑娘何不如顺势而为,好歹先与裴大人打好关系!”
姜离舒出口气,“傻姑娘,你以为我所谋之事,只凭打好关系便能让别人为我出力吗?”
怀夕想了想,瘪嘴道:“那怎么办?”
姜离沉吟道:“无论如何,局面比我料想的更好,大理寺要核查旧案,接下来很多事都有了契机,倒是我定的计划有些慢了。”
怀夕道:“您是说”
姜离敲敲车璧,催促长恭,“快些回府。”
长恭在外应是,长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更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快步入府门,直奔着前院管事处而去,到了门口,管家薛泰急忙迎了出来,“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姜离点头,“第一件事,我要与寿安伯府大小姐再去济病坊一趟,此番送炭火与被褥,第二件事,我想请您帮我安排人手,准备三日之后开始义诊。”
薛泰一惊,管事房几个小厮也听得面面相觑。
薛泰回神道:“大小姐要义诊?”
见姜离笃定点头,薛泰苦笑一下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何必去受那般苦?何况长安城从未见过哪家高门贵女抛头露面义诊的,到时候来的都是贫苦人家,说不定还有许多刁民,万一出了岔子,大小姐您可比他们金贵万倍。”
姜离温声道:“所以才要请您帮忙安排人手,否则我带个药箱往城墙根下一站,倒也能看病,只是如今我代表薛氏的脸面,总不能那般寒酸,如今西北雪灾,父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我一介医家,能帮的上的也只有义诊。”
薛泰赔笑道:“那小人得等老爷回来禀告一声,大小姐打算在何处义诊?”
姜离莞尔,“此次义诊还需施药,您寻一处宽敞,且方便病患往来之地便可。”
薛泰想了想,“长安城内,往日富贵人家施粥时多将粥棚设在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沐借佛光,好得仁善之名,那里距离咱们也不算太远,您看如何?”
姜离很满意,“那便这么定了。”
她说完便走,怀夕轻声问:“薛大人能同意吗?”
姜离点头,“一定会。”
“三日后义诊?”
公主府崔槿的闺房里,宜阳公主惊讶发问。
姜离一边写新方子一边点头,“是,且从明日起我便不能天天来府上给县主请脉了,正好县主如今也无需日日施针,汤液上又有白太医照管,也让人十分放心。”
白敬之就在一旁站着,闻言也有些惊讶,宜阳公主问:“怎么想起义诊了?”
姜离笑道:“从前在江湖上义诊是常有之事,如今回长安坐享荣华,医道有不进反退之感,且如今多处雪灾,城内进了不少流民,此时义诊,权当为父亲分忧了。”
宜阳公主有些唏嘘,“薛姑娘真当得医者仁心四字,姑娘既然义诊,届时本宫会吩咐府上送些药材过去,也当本宫尽一份心。”
姜离道了谢,又将方子递给白敬之,“按这个方子给县主制蜜丸,她应当喜欢。”
白敬之看的连连点头,“与我想的相差无几,就这么办。”
崔槿巴巴望着姜离,“义诊好玩吗?”
宜阳公主在她额头轻点一下,“早上让你出门看雀儿你都嫌冷,薛姑娘义诊少不得要在外待上半日功夫,你说好不好玩?”
崔槿缩了缩肩膀,宜阳公主吩咐侍婢取来赏赐,又叫来管事商量义诊赠药事宜,姜离也不假装客气,商议妥当之后方才告辞。
到了晚间,薛泰恭恭敬敬来盈月楼复命,薛琦果然已同意她义诊。
她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可回了长安,除了她看诊过的几家高门大户外,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她如何行医,那赫赫声名好似浮云,令人半信半疑,而她身份受限,所图之谋难似登天,能大做文章的只有她这一手苦修来的医术。
身为薛氏大小姐,抛头露面坐诊自不可能,义诊却不同,薛琦重名声,既然她难抛医家身份,还不如义诊,说不定还能求个活菩萨美名。
翌日腊月十一,正是与付云慈约好再去济病坊之日,二人在城门口汇合,付云慈上来她的马车,得知义诊之事,她也十分意外。
但听姜离已定好时日地点,当即表示要一同帮忙,姜离笑着应下,又道:“待会儿去完济病坊,我们再去相国寺一趟可好?”
付云慈正也有意上香,立刻答应。
出城慢行一个时辰便到了济病坊之外,姜离来过一次已是熟脸,慧能与惠明迎出来十分客气,姜离先规制好了送来的救济之物,又带付云慈去看了宋婆婆,宋婆婆用药两日已有好转,再见阿朱几个时,阿秀也已经能起身做工,见付云慈是和姜离同来,阿彩又送了她一个祈福用的香囊。
见一众老幼过的十分清苦, 付云慈心底那点儿惆怅也随之烟消云散。
待安顿好一切,二人又乘马车往相国寺山门去,到了山门外,二人拾阶而上。
从山门到相国寺正门,若不乘马车绕远路,便只能攀二里石阶,来此上香拜佛的,常为了显诚心弃车徒步,但如今天寒,上山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付云慈不知想到什么,容色有些灰暗,又边走边道:“我从前那位好友便是在济病坊被她师父收养……”
姜离心底轻叹,只默不作声听她回忆。
“她是极坎坷之人,但遇见她师父也极幸运,听闻一开始她师父并无收她为义女之心,可她是个极感恩之人,她师父的公子智识不全,人颇呆傻,在自己府里还好,一出门便要受欺负,她刚在府里安顿不久,便能为她那位义兄拼命……”
付云慈柔声道:“可惜我认识她太晚,只有两年光景,那时在书院她也常为我们几个出头,那时候实在快活,直到她兄长在春试上出了事。”
怀夕跟着最末,听到此处担忧地看向姜离,丹枫和墨梅当初并未跟去书院,还不知内情,丹枫便问道:“小姐说的是魏公子断腿之事?”
付云慈“嗯”一声,却不欲说下去,转而道:“她医术高明,也常和她师父义诊,阿泠,你们真的很像,若她还活着,你们定是最投契。”
姜离心中苦笑,面上慨然道:“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