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正准备拔剑,却听见一声雷霆般的巨响,凌空一道刀光斜劈而出,直击她的命门。她险险避开,转头一看,正好望进秦三的眼睛里。
秦三身披银色盔甲,手握红缨长矛,大展身手,大显威风,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尊门神。她的武功极为高强,远在华瑶之上。华瑶勉强躲过几招,就朝她喊道:“你为何要杀我!我不想伤你一根汗毛!”
秦三只说:“得罪了!公主!”她手起刀落,双眉高耸,满脸的凶狂杀气。
华瑶发动轻功,逃也似的跑到了高处。她带来的一群勇士冲破了官兵设下的屏障,闯进了官兵的营地,然而,那些营帐全是空的,摆在明面上的火炮、马厩、岗哨全是诱敌深入的噱头,整个营地上的官兵还不到五十人!
华瑶惊觉自己被秦三摆了一道。
今夜的风是冷的,华瑶的心底也泛着凉意。她仰头望去,山谷的四面八方遍布秦三的伏兵,约有两千多人,任她插翅也难飞。
华瑶把这一招称作“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秦三高高地举起刀柄,号令弓兵布阵,要用弓箭射杀华瑶。
千钧一发之际,华瑶临危不乱:“秦将军,我父皇已经三个月没上朝!秦州叛军屠杀十万百姓,秦州迟迟没有派兵,虞州官府却让你来杀我!你好歹让我把话讲完!!”
秦三听了华瑶的话,稍有迟疑。
华瑶毕竟是当朝四公主,曾经在凉州出生入死,在京城救死扶伤,凉州、京城两地的百姓都为华瑶设立了公主祠,传扬她的仁善与美德。况且皇帝是华瑶的亲生父亲,她并未造反谋逆,年纪又轻,性格又豪迈,皇帝怎就非杀她不可?她在虞州待了两个多月,皇帝只传过一道密令,从未追查她的状况。倘若她命丧于此,万箭穿身,死得惨不可言,皇帝会不会屠杀秦三全家?
秦三正犹豫间,华瑶已经飞奔到高处,亲手捉住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
华瑶惊讶地发现,秦三带来的弓兵其实也没有太多杀意。秦三迟迟没有进攻黑豹寨,也是因为秦三找不到剿杀华瑶的理由。
官府从未宣告华瑶的罪责,华瑶仍是高阳家的公主。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生来应当俯视凡夫俗子,谁敢光明正大地对她动手呢?伤她之后,谁又会被满门抄斩呢?
前几日里,秦三与葛巾合计了一阵,打算暗杀华瑶。但华瑶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身边还有好几个厉害的侍卫,更别提谢云潇几乎和她形影不离。
葛巾思前想后,暗地里布置了上千名弓箭手。
可惜葛巾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场的弓箭手,并不是秦三的亲兵,而是秦三从虞州各地抽调的官兵,比起秦三,官兵更信服公主。
公主仁德兼备,皇帝并未下诏杀她,那谋反作乱的人,岂不是秦三?
华瑶与秦三双方剑拔弩张,却无一人血溅当场。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数百个官兵举起照明的火把,秦三也提起一盏灯笼。为表诚意,秦三甚至放下了兵器。
而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单手掐住葛巾的脖颈,大喊道:“秦将军,不如这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夜风萧萧瑟瑟,像刀子一样割在葛巾的脸上。
葛巾垂着头,隐约闻到长剑的寒气,钢铁般冷硬,掺杂着若有似无的血味。
葛巾略微发抖,华瑶极小声地安抚她:“别怕呀,我杀人很快,你不会疼的。”
锋利的剑刃轻擦她颈侧的大脉,她快吓尿了,华瑶还说:“就是这里,我割一下,你立刻死了,血水哗啦啦的,像一阵暴雨,洒遍大地,处处开花。”
葛巾半边躯体早已麻木。原本她不知道皇帝为何要杀华瑶,现在,她知道了,或许是因为华瑶天性邪佞,口不择言,触怒了龙颜,不死不足以谢罪。
情急之下,葛巾怒吼道:“秦将军!!”
秦三挠了挠头发。她仰视着华瑶:“殿下!求您放了葛知县!您若伤了朝廷命官,别怪咱们刀剑相向!”
华瑶义正辞严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过葛知县!我降服了黑豹寨,擒杀了袁昌,解救了数百名人质,还发现了袁昌与葛巾来往的信件!葛巾是个狗官!她贪赃枉法,贪财好色,勾结土匪犯下滔天罪行!她捏造了皇帝的密信,怂恿你来暗杀我!”
此言一出,满山寂静,葛巾刚要辩驳,华瑶飞快地点了她的哑穴,还对她耳语道:“狗官,就凭你这点本事也想玩我?”
葛巾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秦三忙问:“空口无凭,您有没有证据?”
“当然有!”华瑶斩钉截铁道,“葛巾和袁昌来往信件数百封,你随我去一趟寨子,一看便知!你不要被葛巾蒙蔽,执意与我为敌,你手底下的人,全是我大梁的精兵强将。如果他们今夜枉死,你我都对不起虞州的父老乡亲!同是大梁的子民,无冤无仇,无凭无据,何苦自相残杀!”
华瑶说到了秦三的心坎里。
秦三将信将疑,犹豫不决。
经由华瑶提醒
,秦三忽然察觉,葛巾总盼着华瑶短命横死。按理说,葛巾与华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葛巾为何千方百计地谋害华瑶的性命?皇帝知道葛巾是文官,也不可能密令葛巾行剌……各种各样的疑点,皆让秦三进退不得。
秦三思来想去,估计皇帝早已重病缠身,而秦三被迫参与了皇子公主的夺嫡之争。
除此之外,秦三还有一个猜测——京城的官场诡谲奇险,葛巾的主子势力深厚。放眼整个山海县,没有葛巾得不到的东西。恰巧这个时候,华瑶与谢云潇一起驾临山海县,葛巾垂涎谢云潇的天姿国色,就想把华瑶杀了,独占谢云潇,享尽人间艳福。
秦三颇感烦躁。她压根不想掺和这些破事。
她转身回望,面朝着虞州官兵,下令道:“收箭,退兵。你们先回大本营,我跟着公主去寨子。倘若葛知县勾结了土匪,这案子也和我有关,我得去搜查人证物证。”
秦三的亲随还没开口,赵惟成竟然冲了过来:“公主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为何不听葛知县的话?葛知县在山海县为官多年,兢兢业业,分明是个好官!”
“赵大人!”华瑶忽然说,“有些私事,我不想点明,是为了给你留面子。”
赵惟成百口莫辩,涨红了脸。
他曾经领教过华瑶的伶牙俐齿,论理论不过她,讲话讲不过她,还怕她胡诌一项罪名扣给他。他对上华瑶的目光,心潮像波浪般起伏不定,翻涌的浪花渗透了他的神智。他的额头暴起一条条的青筋,其状狰狞可怖。
华瑶视若无睹,淡然地命令道:“赵大人,你和我们一起去寨子里查证,你是山海县的官员,有你在场,也算是个见证。”
赵惟成犹疑不决:“殿下?”
“愣着干什么,”华瑶松开了葛巾,“快跟我走啊。”
不知为何,无论秦三本人,亦或者秦三的一百来个亲兵,都没有质疑华瑶的判断。他们追随华瑶的背影,与她一同走上了崎岖陡峭的山路。
*
今夜的皇城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五公主若缘坐在一辆马车里,奉诏进宫。驸马卢腾与她并排同坐,往她怀里塞了个手炉:“暖一暖吧,阿缘,你还病着呢,身体虚弱不堪,可别再受凉了。”
上个月中旬,若缘被一位武功高手打伤,失足摔进了冰湖,卫国公的侍卫把她捞了上来,但她不幸感染了寒症,辗转病榻一个多月,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若缘的驸马卢腾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卢腾侍疾多日,若缘昏迷不醒,卢腾的一颗心也疼成了两瓣,生怕妻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若缘病痛难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经常喃喃地喊着娘,一声声的,像没长大的孩子:“娘,救救我,娘……我怕……”
究竟害怕什么?她没有讲清楚。
如今若缘刚刚恢复过来,太后、皇后就传她入宫觐见,兴许是担心她的病情吧,卢腾心想。他握着若缘的手腕,若缘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俊秀面容显露出苍白之色。
若缘一言不发,把头转向另一侧,御道上禁军林立,戈戟森严,琉璃宫灯照亮一条漫漫长路,直通太后居住的宫殿。
卢腾凑了过来。他的气息温热而舒缓,隐含一股浅淡的梅花香。他也算是出身名门,自幼修习调香之道,百花之中,他独爱梅花,尤其是白梅,与雪同色,雅洁单纯,就像他的妻子一样。他搂住妻子的细腰,指着窗外说:“三公主的马车,就在前头。”
若缘咬唇,心下暗道:三公主来干什么?
卢腾还说:“阿缘,你的姐姐和姐夫也关心你。”
“姐姐?”若缘微笑,“三公主只有高阳华瑶一个妹妹。”
第96章 庸情寡性 “驸马出言无状,恳请娘娘原……
卢腾宽慰道:“上个月你养病的时候,三公主派人送来不少名贵的药材,四公主原先也给你送过厚礼。她们都是你的亲姐姐,顾念着手足之情……”
若缘忽然说:“你不晓得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不要为她们争辩了。”
卢腾哑然。
半晌之后,卢腾才讲出一句:“阿缘,我们在京城不争不抢,安安稳稳的,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他搭着她的袖摆,但她甩开了他的手:“我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又能保全我的性命?!那天要不是侍卫来得及时,我早就溺死了!你眼中所看到的,就该是一具冻僵的尸体。”
卢腾本就不擅长与人相处。他听见她的语声中含着一丝怒意,不由得再度陷入沉默,马车还没停稳,她竟然撂下了他,独自走出马车。
临近戌时,天更冷了,料峭的寒意侵蚀着若缘的五脏六腑,她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双腿直打哆嗦,好似深秋飘零的落叶,既狼狈又可怜。
若缘倔强地仰起头,环视这座巍峨的皇城。此处就像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人都被锁在笼子里,人人追名逐利、捧高踩低。若缘想逃也无处逃,挣不断身上的枷锁,只好奋力一搏。
卢腾还在她背后追她:“阿缘,阿缘!”
天冷地滑,卢腾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有一位侍卫眼疾手快,顺手拉了他一把。
他连忙说:“多谢……”他瞧见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便道:“燕侍卫?”
燕雨恭恭敬敬道:“不敢当,殿下请多小心。”
卢腾转过头,这才发现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路旁。
三公主穿着一件金缎银丝的织锦鸾袍,外罩着牡丹暗纹的黑绸斗篷,宫灯照耀下,更显出天潢贵胄的风采。
三公主的驸马顾川柏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光彩耀目,临风翩翩,气度非同一般,难怪天下读书人为他起了个美称叫“栖霞客”,他就像栖游于烟霞的一位红尘客,俊美之中还有三分风流倜傥。他的仪容举止都远胜卢腾,自然而然有一种出身于簪缨之族的优雅隽逸,让卢腾自愧不如。
迄今为止,卢腾只见过顾川柏、谢云潇两位驸马。
顾川柏的容貌已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谢云潇更是美若天仙,犹如高不可攀的皎洁明月,定力差的年轻人乍一见到谢云潇,甚至春心摇荡,久久不能回神。而且,顾川柏和谢云潇的家世十分显贵,卢腾与他们相比,活脱脱是烂泥地里长大的平民。
卢腾有意避开顾川柏的目光,怎料顾川柏朝他走了过来,对他笑道:“妹夫,一个多月不见,你近来可还安好?”
卢腾双手揣袖,躬身作礼:“多谢姐夫记挂,我自己的身子无碍,只是阿缘……五公主殿下,她体弱气虚,调养了将近两个月,近几日才刚见起色。”
顾川柏仿佛是卢腾的兄长一般,温和又亲切地嘱咐道:“五公主伤势未愈,仍需调养。你必须尽心尽力侍奉公主,此乃驸马的职责所在,绝不可假他人之手。”
卢腾低头不语,顾川柏又说:“你府上若有什么事,需要旁人帮忙料理,知会我一声即可。你我是连襟兄弟,自当多多照应。”
卢腾正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头的杂绪一时百转千回。他讪讪一笑,客气道:“好,多谢您关怀,我谨遵您的吩咐。”
顾川柏与卢腾一同行走于宽阔的宫道上。他们二人都跟在方谨的背后,距离方谨尚有三丈远,遥见她的锦缎裙摆滑过玉砖,落下一道幽幽的长影。当她跨过宫殿的门槛,太监和宫女立即跪地相迎,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呼:“参见三公主殿下!叩请殿下万福金安!”这声音掩盖了一切浮躁喧嚣,卢腾的心底蓦地涌起一阵寂静的凉意。
他忍不住说:“五公主走在前面,比三公主更早进门,那些奴婢只向三公主行礼,却无视了五公主,此等行径委实蛮横无理。五公主是大梁朝的金枝玉叶,尊贵无比,太后娘娘宫里的奴婢也不能不守规矩,怠慢了五公主,姐夫您觉得呢?”
顾川柏淡淡地回应道:“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皇城的规矩甚严,妹夫也需慎言。”
卢腾的头脑乱糟糟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他顾不上礼法,迈开双腿,跑进了宏伟的殿门,一眼望见太后、皇后、萧贵妃高居上位,而若缘跪在地下,唇无血色,额头直冒冷汗,双目满含惶恐之意。
若缘连磕三个响头,伏地行礼,极尽谦卑。
她这样一副谨小慎微的作态,让萧贵妃想起了远在虞州的华瑶。
若缘与华瑶何其相似?她们的母亲都出身寒微。她们在皇宫里曲意奉承、忍辱负重,就像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只等着有朝一日突然发难,把敌人斩尽杀绝。
萧贵妃面露笑意,突然开口道:“可怜啊,五公主这孩子的脸色都变了。五公主身体抱恙,才刚休养了一个多月吧?”
“回娘娘的话,”若缘答道,“儿臣的病,好了大半了。”
萧贵妃微微颔首:“那就好啊,五公主到底年轻,筋骨强健,身体也恢复得快。”
除了萧贵妃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询问若缘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