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腾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夫妻二人相处得十分亲热。他向她吐露:“阿缘,我整天整夜地想着你。我关禁闭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召幸你的那些侍卫?”
若缘理解卢腾的难处。她没有向他许诺,但她摘下了自己随身佩戴的一条玉坠项链,轻轻交到他的手里,借他慰藉相思之苦。
项链尚有若缘的余温,卢腾攥紧拳头,眼里越是看着她,心里越是恋恋不舍。
第98章 步绮阁琼楼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
京城的局势动荡不安,距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虞州也不太平。
今夜,六千多名虞州精兵汇聚于山海县,似要与敌军大战一场。然而,他们的将领秦三下令撤兵停战。秦三只带了一百多个亲随,毫无顾忌一般,毅然决然地跟着华瑶去了土匪寨。
夜黑风高,山间的道路遍布乱石荆棘,华瑶一行人走在最前方,秦三跟随华瑶的脚步,目光始终锁定着华瑶,像是要把她的后背盯出一个窟窿。
华瑶似有所感。她转过头来,对秦三笑了一笑:“你看我干什么?”
秦三赔笑道:“我着实佩服您,您的轻功十分高超。”
华瑶毫不自谦,越发骄傲:“我练了很多年的轻功。我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当然是很厉害的。”
她眼波一转,望向一旁的葛巾:“你说是不是啊,狗官?”
葛巾不答话。
华瑶又叫了她一声:“狗官?”
葛巾被华瑶点了哑穴,哪里能讲得出话?
约莫一刻钟之前,华瑶从山洞里拖出了一只小毛驴,还把葛巾栓到了毛驴的背上。
现在,华瑶就牵着这只小毛驴,脚步轻快地顺着山路向前走。
华瑶哪里配做公主?她简直是个恶魔,比土匪更狡诈阴险!
葛巾一边在心里痛骂华瑶,一边忍受着山路颠簸之苦。
或许是因为葛巾的表情太过悲愤,秦三为葛巾讲了一句公道话:“葛巾的罪名还没定下来,您一口一个狗官地称呼她,不太合适吧。”
华瑶一手拽紧了缰绳。她跳到秦三的身边,质问道:“那我又犯了什么罪,你们非杀我不可?葛巾无罪,我只是骂了她两句,我也无罪,你们合谋要害死我。”
秦三一时无语。她发觉华瑶反应敏捷、能言善辩,她几乎不可能争得过华瑶,干脆闭嘴了。
华瑶振振有词:“而且,葛巾想杀了我,我就骂骂她而已,甚至没对她动手。她没有轻功,我怕她上山不方便,还给她找了头毛驴当坐骑,怎么样,很宽容吧?我简直就是以德报怨的典范。”
秦三忍俊不禁:“您确实仁德兼备。”
话音落罢,秦三转念想到,不久之前,她自己也准备刺杀华瑶。她敛去了面上的笑意,抬手抓住悬在腰间的刀柄,对华瑶的戒心又深了一层。
华瑶顺势与秦三勾肩搭背。
秦三的身形略显僵滞,但华瑶没有一丝杀意,秦三也不敢贸然地翻脸动手。她们二人的亲随都聚在一处,形成了一支队伍,华瑶的亲兵数量是秦三的四倍有余,她的兵力和势力都稳占上风。
秦三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华瑶似乎一眼看穿了秦三的心思。她凑到秦三的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怪你。你从没去过京城,并不知道朝廷的党争有多厉害。葛巾的主子拖你下水,宁愿借你之手杀了我,也不愿出兵秦州,平定叛乱,真让人失望啊。”这声音轻柔又温和,却让秦三心生压抑之感。
凉气顺着秦三的脊背往上爬。秦三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华瑶摸到她肩背处大块大块结实强劲的肌肉,更是喜欢极了,多好的武将呀!华瑶心想,如果秦三愿意做她的臣子,她一定既往不咎,宽恕秦三的一切冒犯。
众人沿着山道,走了半晌,远远望见了黑豹寨的围墙,横立于两座巍峨山峰之间。夜晚的云雾笼罩着一座高塔,塔身洒下一片稀薄的光,谢云潇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冷冷地看着华瑶和秦三。他衣袖浮动,如同风飘雪舞,肆溢的杀气融入了深浓的夜色。
华瑶连忙道:“今晚停战!秦三是我请来的客人!”
秦三初见谢云潇的那一瞬,刀锋就蓦地出鞘一寸,不为杀人,只为自保。但谢云潇误解了秦三的意图,转瞬之间,他来到了秦三的面前。
秦三屏息凝神,谢云潇泰然自若:“久仰秦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你答应了公主的邀约,诚心诚意地前来赴宴,我也会竭诚招待你和你的部下。”
秦三抬起头,满面堆笑:“不是,谢公子,您误会了,我不是来吃饭、喝酒、混日子的。刚听公主说,黑豹寨被你们一举攻下了,虞州的土匪也被你们捉拿了,我佩服,真是佩服!那您知不知道,黑豹寨的寨主袁昌和葛巾的关系紧密,他们两个的信件往来,持续了至少一年多?”
她一边讲话,一边指了指葛巾。
到了这个份上,葛巾罔顾礼法,直直地注视着谢云潇,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谢云潇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说:“百闻不如一见,你亲眼看过葛巾的亲笔信,便会知道公主所言非虚,我何必多费口舌。”
谢云潇的性格冷得像冰,言辞客套,兼有几分骄矜。他天生一副铁铮铮的傲骨,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接近他,又盼着自己能得到他的青睐。除他之外的世事人情,似乎都是红尘俗物。
葛巾正恍惚间,华瑶走到了葛巾身边,笑着问:“呦,葛知县,你在看什么?”
华瑶顺手解开了葛巾的哑穴。葛巾如蒙大赦,倒抽一口凉气,高喊道:“殿下!我冤枉!”
华瑶没有理睬葛巾,直接带领众人走进了寨子。她的举止散漫而疏懒,没有一点戒备的样子,黑豹寨的守军见状,自然也松懈下来,大开方便之门。
众人顺利地深入黑豹寨的腹地,聚集在一栋高楼的大堂内,此处的摆设雅致,桌椅家具都是黄梨木、红檀木打造,状貌古朴,纹理非常讲究。靠墙的铜炉里焚着香,飘散着一缕一缕的淡烟,长桌上摆满了酒肉饭菜,散发着一阵一阵的香味,菜式包括猪肉包子、松仁梅花糕、碧香粳米汤、鸡丝火腿的薄饼小卷,全是虞州的家常名菜,大大地勾起了虞州人肚子里的馋虫,就连赵惟成都抿了一下嘴唇。
华瑶微微一笑,大方地邀请秦三、赵惟成及其随从落座。
她甚至亲自为秦三倒了一杯酒。
秦三置之不理,根本就没打算动筷子。
没过一会儿,华瑶的侍卫忽然送来了一只木匣,其中装满了葛巾寄
给黑豹寨的信件。
秦三仔细地读过这些信件,眉头越皱越深,怒火越来越旺。她朝着葛巾骂了一句:“真是你写的?葛巾,葛知县,我呸!敢情山海县的寺庙、赌场、妓院都有你一份?你贪这么多钱,花得完吗?贼喊捉贼啊,你这是……”
秦三念出了葛巾的措词:“黑豹寨,袁天王,敬启!”
她一巴掌倒扣信封:“敬你的头,去你爹的!臭读书的!你耍我?!”
葛巾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倒也不慌不乱。她单手负后,立在大堂的正中央,四面八方环绕着华瑶的侍卫。身处如此险境,她一个文弱女子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
葛巾破罐破摔,直言不讳道:“我是贪了钱,我贪了!为官十年,贪了四万银元!均算下来,每年仅有四千!这在你大梁全境上下,就算是一等一的清官、好官!”
“放肆!”华瑶怒骂道,“你贪的每一分钱,都是民脂民膏!”
葛巾脖颈的青筋若隐若现。她扬起袖子,指着华瑶,高声道:“全天下的人,谁都能咒骂我,唯独你们高阳家不能!天下人都是高阳家的奴才!你们穷奢极欲,横征暴敛,耗尽一国之力供养一家子吸血虫!你们无德无能,失尽了天下的民心!昭宁二十一年,我兄长在南方四省清剿倭寇,倭寇将他活捉,向朝廷讨要赎金,三万银元,只要三万!朝廷不愿给!区区三万,断送了兄长的命,他被剁成肉泥、挫骨扬灰!!我为何还要替你们高阳家的朝廷卖命!高阳华瑶!你有本事就立刻杀了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死得其所!!”
华瑶和谢云潇都坐在厅堂的上位。
葛巾发话之前,华瑶还在拨弄谢云潇的手指,像个昏君一样,悠闲地把玩他的骨节。她没料到葛巾也是一名舌灿莲花的文臣,颇有一股舍生忘死的气势。
华瑶不禁感叹道:“你兄长在南方杀倭寇,而你呢,你在北方,帮着贼寇杀平民。朝廷欠你兄长三万银元,你一个人就贪了四万,功过相抵,你不必喊冤叫屈。”
她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向着葛巾,款款而行:“你兄长壮烈捐躯,我敬他是个豪杰。但你杀人放火抢钱,勾结土匪,拐卖人口,手上的每一分钱都带着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讲几句真话,可不是在骂你。”
她神情淡漠地看着葛巾:“昭宁二十一年,你兄长去世,在这之前,你已经和三虎寨结盟了。葛巾,你在我面前是一条狗,在平民面前是一把刀。你对平民的苦难毫无怜悯,对自己的遭遇大悲大叹,你所谓的道义,无非是自私自利!”
葛巾郁结于心,蓦地咳嗽起来,腰杆也渐渐弯了下去。
华瑶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我不打算杀你。我只想知道,皇后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第99章 倦枕红尘 这天地太大、太广、太无边无……
葛巾曾经多次传信回京,皇后的答复只有寥寥数语。
葛巾担心皇后判定她办事不力。她做梦都想杀了华瑶,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华瑶的身上,却忽略了京城瞬息万变的形势。她心中暗恨,目光凌厉地盯着华瑶,沉声道:“无可奉告!”
华瑶不怒反笑:“刚才你还有一肚子的怨言,这会儿竟然没话说了?”
言罢,华瑶拍了两下手,命令侍卫把葛巾带走,软禁在黑豹寨的厢房里。
葛巾正要破口大骂,侍卫就点了她的哑穴。她嘴里讲不出一个字,心里又惊又惧,双眼都瞪大了,死死地盯着秦三,直到侍卫把她拖出大堂,她的目光还像狗皮膏药似的黏着秦三不放。
秦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仿佛也变成了哑巴,满心的愁绪无从消解,混乱的思潮在脑海中颠来倒去。
在她看来,葛巾的一席话就像是一场大火,烧烂了官场的遮羞布,留下一片细碎的烟尘,在那烟尘之中,依稀可见百姓的膏血。
大梁朝民风开放,男女皆可做官,然而,女官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男官。这样一种艰难的境地中,葛巾不仅坐稳了官位,还造出了一些政绩,肯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但她勾结土匪、拐卖妇孺,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这让秦三极为失望。
秦三做了几年的武官,也懂得虞州官场上的规矩。官场的人情往来,总要以“权”字为首、“利”字当先,在“权”和“利”的面前,“法理”二字是形同虚设的。
正如葛巾所说,大梁朝有不少贪官污吏,那些贪官就像平原上的野草,盘根错节,息息相关,很难被根除。
秦三甚至不能因为“贪”而去指责那些官员,“贪”的背后,是党派之争,也是社稷之重,而她一个小小的武官,在澎湃汹涌的宦海波涛之中,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自保了。
想到这里,秦三越发惆怅。她不怨天也不怨地,只怨人命如蝼蚁。
秦三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一穷二白的佃农,在这虞州的官场上,或许没人比她更清楚贫民的生活有多苦。
那种苦闷就像一杯苦酒,滑过她的喉咙,掠过她的肺腑,游遍她全身的关窍,带来一种呼吸不畅的窒闷之感。她忽然很想摇旗呐喊,极大声地呐喊,把皇亲国戚都痛骂一遍,把山海县的官员都暴打一顿,但是,骂完了,打完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这朝廷也还是原来的样子。
秦三仰起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填满了她空荡荡的肠胃。她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满脑子都是“官匪勾结”四个大字。
正当此时,华瑶从秦三的身旁走过,一句一顿道:“葛巾勾结土匪,鱼肉百姓,公然谩骂皇族,犯下了弥天大罪,按律当斩。”
“殿下息怒!”秦三赶忙道,“葛巾是朝廷命官,就算葛巾有罪,卑职也不能当场斩了她。卑职必须把她押送到衙门,等候上头的发落。”
华瑶微露笑意:“你倒是挺守规矩的。”
秦三微微弯腰,态度格外恭敬:“卑职在武司当差,只会按照武司的规矩办事。”
华瑶端起一只空杯,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她细品酒香,压低声音说:“黑豹寨的地牢里一共关押了两百七十二个人质,全是虞州、沧州、秦州等地的平民,土匪残虐他们,驯服他们,最后,再通过陆运水运,把他们转卖到全国各地……”
秦三倒抽一口凉气:“那些人质还活着吗?”
华瑶看着秦三的双眼,诚恳道:“我攻下黑豹寨的第一天,立刻解救了人质,当时他们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调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身体好转了不少。”
秦三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这般细微的变化也被华瑶看在眼里。
华瑶不禁暗忖,秦三比她想象中更关心那些人质的状况,果然不愧是她欣赏的武将。
华瑶朝着秦三走近了一步。秦三略显诧异,竟然往后退了退。
华瑶也没见怪,只说:“接下来的这两天,请你帮我一起核查那些人质的身份,好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与亲人团聚。”
秦三细思片刻,终究答应了下来。
当夜,秦三住进了黑豹寨。
秦三分不清华瑶的真话和假话,也辩不明葛巾的奸计和诡计。她准备详细地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奏报朝廷,只求朝廷秉公执法,严惩葛巾的罪责,宽待虞州的
百姓。
深浓的夜色浸透了窗纱,秦三点燃一盏油灯,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慢慢写信。
写到一半,秦三忽然记起,今晚的宴席上,华瑶问过葛巾一句话:“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短短九个字,牵连甚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