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无依旧淡然道:“皇妹。”
若缘泪如雨下。她没发出一丁点呜咽声,只是沉默地哭泣着。她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流遍地。
那些侍卫都对她很好,可她无法保全他们。她不敢细看,也不愿细想,浑身冷得发抖,既悲痛又愤怒。
心头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这烈火是哀伤与憎恨交织而成,她恨不得纵火焚烧,烧死东无,把东无的神魂都化为灰烬,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她真的好恨,恨别人无情,更恨自己无能,每一滴眼泪都是耻辱的象征。
她要从东无的魔爪中逃脱,就必须摆出一副软弱之态。她抖抖瑟瑟道:“敢问皇兄,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东无向来是寡言少语之人。他并未答话,轻瞥了一眼卢腾,卢腾又开始“砰砰”地磕头。
东无静默地笑了一声,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致:“皇妹心知肚明,何须拿腔作势?皇妹是聪明人,可别一味地装糊涂。”
若缘被他的威势震慑,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东无洞察幽微,若缘的每一丝表情都瞒不过他。
她像是一具木偶,任他摆弄,由他欺辱。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却比他低贱得多。他已经杀了她的侍卫,还要杀她的驸马,当着她的面,他没有一分一毫的收敛。
凭什么呢?
若缘伏跪在地上,忍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像是一把锉刀正在锉她似的,引发了更沉重的疼痛。
可她笑得停不下来。她张大了嘴,龇出牙齿,笑得前胸后背一抽一抽的,筛糠一样地打着颤,握拳的右手狠狠地捶响了地板。
她的眉眼完全扭曲了,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笑着说:“我娘是低贱的宫女,我从小在冷宫长大,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馊的,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臭的。我娘为了教我认字,甘愿被一群太监淫亵……”
话未说完,她忽然仰起脸,眼里闪着泪光,唇边漾着笑意:“诚如皇兄所言,我不该装糊涂的,我早就麻木了。我是贱人,
是恶人,是罪人,也是聪明人。皇兄若能用得上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就感激不尽了。”
破空之声一闪而过,东无忽地拔剑出鞘。他用剑尖挑起若缘的下巴,闪动的剑光照亮了她的眼眸。
若缘展颜一笑,脸颊上浅露一对梨涡:“雷霆雨露皆是您的恩泽,赏罚奖惩全凭您一人做主。”
“好,”东无扔给她一把匕首,“立刻杀了卢腾。”
若缘的目光碰到那把匕首,整个人连皮带骨被冻住了。忽有一阵晕眩感从她的脑袋里涌出来,她喃喃自语道:“皇兄,我、我……”
东无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我给你活路,可别让我失望。除你之外的三位公主必死无疑,待我登基之后,你是唯一的长公主。生死荣辱,你自己选。”
若缘终于明白了她的作用。
东无不能把他的弟弟妹妹全部杀光。他至少要留一个活口,彰显他的仁德。天下读书人一贯推崇“仁心仁术”,东无当然也会顾念他的名声。
他是暴君,却不是昏君。
倘若东无篡位夺权、杀父弑君,再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点好处。长公主会成为他的棋子,在他的操纵之下,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朝野的局势。
东无的这一番谋算,让若缘胆寒。如果她忤逆东无,她必定会遭受极大的折磨。
若缘听说过东无的一些事迹。
东无杀妻杀子,残暴不仁。他曾经将仇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的道理就是法理,他的命令就是严令。若缘根本不可能违抗他。
若缘捡起了匕首。
天光依旧明媚,和煦的春风吹进了室内,散乱的发丝在若缘的耳边拂动着。她毛骨悚然,耳朵被针扎似的,隐隐刺痛起来。她又感到头晕目眩,胸口更是闷得厉害。
若缘把匕首举得更高,锋利的刀尖正对着卢腾。
卢腾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他眼含热泪,脑袋也往下低,他还听见东无的声音:“尽快动手,皇妹。”
若缘嘴角一动,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卢腾毕竟夫妻一场,请皇兄见谅,我会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了卢腾。”
她跪坐在卢腾的面前:“你还有什么遗言?”
卢腾的院子里种满了山茶树,只有一株山茶树的枝杈上悬挂了几朵花蕾。
卢腾原本还想着,等到山茶盛放的时候,他便能走出这一座院子,继续与若缘平静度日,看来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呢喃道:“对不起,阿缘。”
若缘颤声道:“对不起……什么?”
卢腾与她面对面地说:“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
他一眨眼,泪水滚落:“我走了以后,你仔细照顾自己。你小时候在皇宫里过得那么苦,却从没告诉我,是我没用,我保护不了你……我什么事都办不成,爹娘也觉得我没出息,但我,但我……”
他紧抓着她的腕骨,把她抓得生疼:“我和你成亲以来,高兴得像是做梦一样,我不会后悔,阿缘,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想……还是想和你……”
“我骗了你,”若缘在他耳边轻轻说,“我选你做驸马,不是因为我中意你,只是因为你的家世清白,人也清白。你的心思太简单了,皇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若有下一世,你不要再被我这样的恶人欺骗了。”
她的眼泪冰冰凉凉,接连落在他的颈侧。
她说:“你恨我吧,死后也别忘了我。”
“我不恨你,”卢腾坚持道,“我真的……”
他尚未吐露自己的真情,锋利的刀尖插入了他的心脏,越插越深。剧烈的疼痛击溃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鲜血如泉涌一般流淌着,血水浸透了若缘的衣裙。
卢腾深陷无尽的痛苦,又仿佛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当他活在世上,那些烦恼、恐惧、惭愧、担忧的情绪,总在折磨他。濒死之际,他如释重负,可还是有些悲伤。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我给你雕刻了一幅画,连理枝,比翼鸟……”
“我看到了,”若缘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你的手艺真好啊。”
他说:“你、你……喜欢吗?”
若缘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喜欢啊,傻瓜。”
“不傻,”他的声调越来越低,“我知道……你迫不得已……”
若缘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他发出轻微的气音:“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我、我不恨你……你别哭……”
不知为何,若缘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她和卢腾一起走在宫道上,鹅毛大雪悄然而至,她打趣地说,他们二人白头相守了。他竟然回答,他这辈子和她在一块儿,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她。
他的心跳停止了。
他已经死了。
他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垂在门前的竹帘微微摇动,又被一阵风吹得颠来晃去,此时的风里掺杂着山茶花的香气,血腥味似乎变淡了一些。阳光并不浓烈,空空寂寂,悠悠荡荡,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过来,照出了竹帘的阴影。
若缘怔怔地望着那一道阴影:“我的驸马卢腾,刚刚去世了。”
东无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门外:“是谁杀的他?”
“不知道啊,”若缘的嗓音带着一点笑,“我的公主府里,突然来了一批刺客,我的驸马死在了刺客的剑下……”
东无和他的侍卫终于离开了。
若缘精疲力竭。她仰面朝上,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卢腾的尸体就在她的身旁。她换了个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哂笑道:“我什么都能忍,我真贱啊。”
她和卢腾闲聊:“这世上肯定没有鬼,也没有神,有人比鬼更可怕,有人比神更可畏……”
卢腾再也不会回复她。她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又做了一个混沌的噩梦。
她梦见,她走在一条殷红的血河中,她的兄弟姐妹都跟在她的背后。他们手握着刀剑,不断地戳刺她的皮肉。她忍无可忍,抢过一把匕首,毫无犹豫地捅死了他们,奇怪的是,最后一个死在她手上的人,竟然是华瑶。
若缘和华瑶没有任何过节。若缘不该憎恨华瑶。但她越来越渴望掌权,渴望专政,渴望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的一切悲哀都化作了愤怒。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舍去,她不会输给自己的兄弟姐妹。
*
正值初春时节,秦州的彭台县也有一片大好风光。
田间的禾苗冒出了翠绿的尖角,集市上的野菜、野蘑菇多了起来,街巷中的茶馆酒肆又开张了,高挂的青帘随风飘摇。
闹市里的吆喝声、马蹄声、喧哗声此起彼落,外地人都慕名而来,彭台县仿佛是一个从没经历过战乱的世外桃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华瑶的声望越来越高。她并不经常露面,彭台县的民众仍然狂热地追捧她。她在一天之内解救了彭台县的数十万人。有志之士都想为她效力,却苦于见不到她本人。
这其实是因为,华瑶还没养好伤。
华瑶精力不济,气力不足,每天至少要睡七八个时辰。
当她清醒的时候,她会躺在靠窗的一张软榻上,翻阅一沓折
子。这些折子有不少是沈希仪送来的。华瑶一边看,一边说:“沈希仪的本事真不一般,让我大开眼界。”
谢云潇正坐在华瑶的身边。华瑶扯住了他的衣带,他也握住了她的手腕:“沈希仪与杜兰泽相比,谁更胜一筹?”
华瑶随口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们都是文臣,没有强弱之分。”
第118章 何当酩酊 厉害一百倍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
华瑶似乎觉得,沈希仪的才学与杜兰泽不相上下。
谢云潇也没有挑明,只问:“沈希仪能不能为你所用?”
华瑶认真道:“她和我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比我更了解秦州的形势,我想利用她,她也想利用我,我的军队留在彭台县,才能保住这一方安宁,她当然不敢得罪我。”
谢云潇提醒道:“近几日天气放晴,叛军可能会卷土重来。”
华瑶并不惊慌。她从容不迫:“我从虞州、沧州借调了六万五千石粮草。彭台县的地势很不错,易守难攻,只要我粮草充足、弹药齐全,肯定可以抵挡叛军的进攻。我会在秦州、虞州各地招兵买马,逐渐发展壮大。”
谢云潇沉思片刻,又问:“六万五千石粮草的总重约有一千万斤,你打算如何运粮?如果朝廷发现你私藏千万斤的粮草,朝廷会立即出兵讨伐你。”
华瑶含糊道:“秦三和白其姝负责押运粮草。她们前天就从秦州出发了,等她们回城之后,你可以问问她们是如何办成的。”
华瑶打了一个喷嚏,仿佛突然受了冻似的。先前她失血过多,元气一直未能恢复,内伤还在隐隐作痛。她困倦不堪,却又不想睡觉。
谢云潇扶起她的胳膊:“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千万不能劳累过度,我抱你回房休息吧。”
华瑶道:“我才刚和你说了几句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谢云潇搭住她的脉搏:“你的脉象略显虚浮,脉搏跳动比平日里更缓慢些,气血亏损,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华瑶不甚在意:“小伤而已。”
谢云潇道:“不是小伤……”
华瑶道:“嗯,这点小伤,值得你如此担忧吗?”
她抬手搭住他的肩膀:“你整日忧心忡忡的,我倒要心疼你了。你往好处想,等我收来了粮草,恢复了元气,皇兄皇姐也拿我没办法了。”
谢云潇抱住她的腰肢:“东无的手段残忍凶狠,你的心性比他纯善许多,你打算如何与他对抗?”
“纯善?”华瑶轻轻地笑了笑,“你并不是很了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