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轻笑一声:“你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软榻:“过来,心肝宝贝,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云潇仍然站在原地。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闻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犹如昙花初绽,刹那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华瑶的双手捧着纸页,神思却飘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只对她说:“钟觉晓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言谈举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将他指派到财政部,他能参与钱粮的运筹调度。倘若他心怀鬼胎,你或许会功亏一篑。”
谢云潇的劝告不无道理,华瑶也听进去了一些。
华瑶点了一下头,随口回应道:“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谢云潇略微转过头。他不再凝视华瑶,只看着桌上的一只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在空气里浮荡,他语声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无法欺瞒你。”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她振振有词:“你出身于名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见识过不少官场陋习。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是很复杂的。满朝文武官员,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形成了诸多派系。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却有各自的后台。各个党派之间,并不一定相互对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离……”
这一段话还没讲完,华瑶将谢云潇带到了软榻上。他似乎没有推辞之意,她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带,环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系着。
谢云潇低头看她,她仰头亲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这样笑起来,周遭的一切声息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是无比清晰的。于是,她又亲了他一口。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已然陷入锦缎衣料里,仿佛毫无阻隔地贴近她的肌肤。贴合得越紧,情动得越深,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华瑶小声嘀咕道:“我好热,你也好热啊,你快松手吧。”
谢云潇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觉得热吗?”
华瑶跷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凉爽。”
谢云潇有些想笑。华瑶与谢云潇私下相处时,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诚。他觉得她十分可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谢云潇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他。江上传来的风浪之声仍未停歇,这一间狭窄的船舱却是安宁而清静的。
第六卷:苏幕遮
第128章 上阳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刚过五更的时候,天还没亮,细雨沾湿了窗纱,珠帘也被风吹动。潮气凝结在暗影里,平添几分寒意,惊扰了太后的梦境。
太后梦见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的女儿,名为“嘉元”,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庭院里的碧桃树都开花了。
彼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贤嫔”。
贤嫔十八岁入宫,十九岁晋升嫔位,二十岁诞下嘉元。她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危机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义之人。他的恩宠,恰如露水,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从未真正地疼惜过任何一位妃嫔。“疼惜”二字并不适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权,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贵的,奴仆是卑贱的,“贵”与“贱”相去甚远。赏罚黜陟、生杀予夺,哪一项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引得前朝后宫的奴仆日夜揣摩。
贤嫔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无数遍。
某个深夜,先帝玩笑般地开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儿,她的性格却不像你。你温柔似水,体贴入微,嘉元这孩子只会闹人。朕从你宫门前路过,都能听见嘉元的哭闹声。朕想躲个清净,你把嘉元送给德妃抚养,如何?”
贤嫔的双眼泛起泪光。她无声无息地啜泣。先帝没再说话。但她并未作罢。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习武的好苗子,不会得到朝臣的拥戴,更不会得到先帝的器重。
难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给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终未能有孕。德妃做梦都想要个孩子,想得几乎魔怔了。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德妃的兄长还是镇守沧州的名将。德妃的心愿是不
会落空的。贤嫔可以满足她。
短短一个月之后,贤嫔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贤嫔亲手为嘉元换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刚满一岁。她还不会讲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着一块糖,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贤嫔弯下腰,想把嘉元抱起来。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声“娘亲”,这两个字一出,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喃喃地说:“嘉元,好女儿,乖女儿,总有一天,娘会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在后宫找到立足之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先帝驾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尽了世间一切恶事,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
她是当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从睡梦中醒来。她感到困乏,却没再入睡。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岁渐长,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罗帐,打开一盏纱罩灯。灯火落在金砖上,映出星辉般朦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礼:“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颔首。她倚靠着一只浅霞色的素缎软枕,黑绸般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的鬓边已有了银丝,仍然不显老态,独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寿宫的大红纱灯都被点亮了。这座宫殿以琉璃为窗,以金石为砖,以珍珠为帘,以玉璧为屏,灿烂的灯光照耀之下,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景象。
今日当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寝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请安,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纪长蘅。近两年来,太后对她十分倚重。
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认真,各宫各殿的奴婢都尊称她一声“纪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纪长蘅从尚服局调到了仁寿宫。从那之后,纪长蘅就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勤勤恳恳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纪长蘅当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毕,又为太后端来一碗银耳羹。那银耳也是御用的珍品,产自容州的深山,状若白玉一般莹润剔透。
太后并未进膳,只问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纪长蘅的心弦一霎绷紧。她如实回禀道:“内廷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倒是外朝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侍卫来报,今日寅时,还没到上朝的时辰,文渊阁的门前就聚集了两百多个文臣,他们哭着喊着,闹作一团,惊动了徐阁老。后来徐阁老出面,安抚了群臣,事态就没那么紧急了。那会儿寝殿的灯还没亮,奴婢不敢打扰您。”
太后轻叹一口气,纪长蘅退到一旁。
太监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脚边。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内侍。他在仁寿宫当了七年差,认了太后最宠信的老太监为干爹。
今年开春时,老太监暴毙了,太医宣称是“突发心疾”。太后也没追究,派人把老太监厚葬了。宫里人提起此事,纷纷赞颂太后仁慈。
王迎祥却感到恐慌。老太监身强体壮,还从太后的饮食起居之中学到了保养之术,他绝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深埋于荒郊野外。任凭他生前如何风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监都是净过身的、断过根的,这一辈子再也做不成一个健全的人。太监的恩荣,仰仗于他们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暗中投靠了东无,经常为东无传递消息,迄今为止,太后还没发现他的行径。
他屏气敛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奴婢斗胆,想请您放宽心,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您……”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哀家没空听你的闲言碎语。”
王迎祥连忙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不该多嘴,请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从他身边走过,还给他撂下一句话:“伶牙俐齿是你的短处,赤胆忠心是你的长处。”
王迎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冻僵了,僵得不能挪动半分。
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后故意说了一句反话。太后已经识破了他的底细。
不仅如此,太后还考虑了全局,暂时没有发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准备谋反。那一句反话,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没有公开插手过政务。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但她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她照拂过所有皇子和公主。无论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她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只会照旧坐山观虎斗。
王迎祥曾经见识过太后的手段。先前他还猜不准,太后与东无孰强孰弱?现在他想明白了,太后与东无并不一定是对立的。
王迎祥颤声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当遵从,即便是刀山油锅在前,奴婢也不会后退半步。”
太后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王迎祥,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起来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来,躬身作揖。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便跟随太后继续往前走。
太后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她咳嗽了一声,纪长蘅递上一块绢帕。那绢帕的四周是金丝线锁的花边。太后拾起绢帕,指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腕间的龙纹玉镯相映生辉,尽是珠光宝气。
太后轻拍了一下纪长蘅的掌心,纪长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亲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恶疾,浑身长满了烂疮,转眼已是五个多月过去,皇帝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流言蜚语传遍了朝野上下,各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同阵营的官僚只会相互攻讦,和衷共济的局面是无法长久的。
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包揽了朝政,方谨的权势如日中天。华瑶与方谨沆瀣一气,频频向京城传递捷报,秦州、虞州的精兵强将都落入了这两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绍州的官员也多半效忠于方谨,如此看来,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谨的管控之内。
方谨还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身份极其尊贵,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她的驸马顾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当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瞬。她希望方谨能被立为储君。不是因为她支持方谨,只是因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乱象。她觉得方谨可以遏制叛贼乱党的燎原之势。
宽阔的御道上,寒风如潮水般涌来,纪长蘅的面色不变。她把太后扶上凤辇,随着一声“起驾”,八个孔武有力的轿夫合力抬起了凤辇。
纪长蘅随行在侧,与众人一同走着路。她小时候也练过几年功夫,体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强健。她提着一盏红纱灯笼,走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觉得疲惫。
天色渐渐变亮了,黎明初现,残月将垂,这一座巍峨的皇城,犹如凌霄之上的仙宫。晨曦射入琼楼玉宇,照出一条条金边银线,实乃宏伟壮观之至。
纪长蘅入宫二十年,仍未看厌皇城的风光。
她微抬着头,恰有一只喜鹊从宫墙的角落里飞过。她瞥了一眼喜鹊,又听见远处传来的诵读声,隐隐夹杂着悲怆的嚎哭声。
喜鹊的啼鸣也沦为哀鸣。
此时此刻,两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运门之外,共同念诵《大梁律》的条例,乞求皇帝尽快立储。
这两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给谏四十人,甚至还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员,正
是户部尚书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政五十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未做过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之事,还能把繁琐的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经常称赞他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读书人也将他视作表率。
今时今日,他却率领群臣,长跪于宫门之前,向皇帝哭谏。他年事已高,只能拼尽了力气,呐喊道:“立储一事,关乎国体!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请陛下顾念祖宗基业之沉重,体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从砖石的缝隙中漫上来,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湿。他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众多官员齐声响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们跪在距离景运门台阶二十步以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