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杀了你派来的太监……”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与床榻的距离仅有不到一尺:“太监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错,无论你如何处置他,那都是他应该领受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就与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亲骨肉,哀家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谁能比得过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长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儿,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太后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丝毫不变:“嘉元不是哀家抚养长大的,嘉元也没把哀家当做母亲。她勾结朝廷重臣,煽动禁军谋反,罪证确凿,必须按律严办。你饶了她的性命,将她软禁在皇宫之外,那是赏了她一份恩情。”
床帐飘荡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指甲已经脱落了,溃烂的疮口里流出了脓血。
太后轻轻接住他的手掌,缓声道:“哀家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无法离间。你出生于昌武六年,从那时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却说:“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为他们施恩,他们不懂得回报……他们都在胁迫朕……”
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没用一点话术,直接把他的心声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连思也死了……她是国子监贡士,朕钦点的人才,谁敢杀她?!杀她之人,杀的是朕的脸面!”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军内乱,金连思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金连思通晓诗词歌赋,熟知策论律政,还写得一手好字,开创了一种名为“金体”的书法。皇帝很欣赏她的学识,钦点她为国子监贡士。她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优异,许多读书人都猜测她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金连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帝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御林军细查此事。御林军查了两三个月,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威望越来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绩,赋税却是连年增长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税制,那新政才刚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财务状况愈加恶化。
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军费,凉州、沧州的粮草缺额极大,羌国与甘域国也都收到了消息,这些蛮族又开始在边境地区屯兵练兵。
南方沿海一带,还有一大群倭寇肆虐。灵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负,百姓哀怨连天。朝廷组建了几支水师,仍然无法消灭倭寇。那些倭寇时而投降,时而叛变,还贿赂了当地官员,远比一般的盗匪更难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军不容小觑,朝廷至今没有平定这三个省份的祸乱。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转,却是华
瑶出力最多,与朝廷无关。如今华瑶风头正盛,必然会遭到各个党派的打压,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纵观大梁朝的东南西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初步显现。历朝历代的末年,皆是一副军阀割据的乱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谓的“大梁朝”是一座摇摇欲倾的大厦。
太后的心里装满了国事。她沉默半晌,才说:“你爱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没了金连思,没了孟道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账务……他查账的方式,是华瑶开创……华瑶改革雍城的税务司,把手伸到了户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错乱了。他的皮肉溃烂了,脑浆肯定混浊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过,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听说了孟道年的遗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贪官贪污了多少银两,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从前并没有看穿假账,却在华瑶改革了审计方式之后,忽然发现了各省账务的亏空。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皇帝更加厌恶华瑶了。
太后淡然道:“华瑶这孩子,确实有些小聪明。她小时候,最爱学算术,五岁就把《算经》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泼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贪玩而耽误了功课,太傅屡次向淑妃告状。”
皇帝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朕后悔了,朕不该为华瑶赐婚,华瑶和方谨、东无一样狼心狗肺,他们都想杀了朕……他们毒害了朕……除了他们,世上没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别为他们动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养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担忧了,哀家会护着你的。”
皇帝看不见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认道:“朕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太后流了一滴眼泪:“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当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还被太后捧着,脓血犹如蜡油一般泱泱地淌下来,黏腻又浓稠,太后的护甲沾满了脏污不堪的血迹。
太后仍在劝慰皇帝:“你治理国事,凭的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华瑶和谢云潇在凉州立下大功,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功劳,若不重赏他们,难以服众,边疆的将士们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赏钱赏权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赐给谢云潇一个驸马的虚名,既显得天恩浩荡,又能与凉州结下姻亲之谊,算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皇帝头晕目眩,话也说得更少了:“华瑶杀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国各地的武学宗师创立了许多武林门派。这些武林门派,并不都是讲究侠义的,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勾结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务和税收。
昭宁七年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开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镇抚司的高手,清剿全国的武林门派,追捕那些开山立派的宗师,并把他们当做诱饵,诛灭了他们的同党。
何近朱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皇帝清剿门派的得力干将。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这让皇帝又惊又恨,难道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胜过了武学宗师?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无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秽乱宫闱,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立刻宣召太医。”
皇帝嘟哝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着皇帝:“好,好,哀家都听你的,所有事情都依着你办,只要你满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开太后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帐,他的侍女连忙跑了过来,递上一把碧绿色的翡翠烟枪。皇帝衔着烟嘴,吞下两口烟雾,疼痛都缓解了许多,神志短暂地清醒了。
他异常严肃地说:“皇后罪不容诛!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隐瞒了八皇子的死讯,还用何近朱的儿子顶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现在这个八皇子天生愚钝,朕为了教导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养儿子!朕要将皇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太后的目光扫过了那一杆烟枪。她面不改色:“别气坏了身子,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皇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为她动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虑大局。”
幽暗的卧房里,烟雾蔓延开来,像是寺庙中燃烧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脸上是一副和蔼的神色,宛如一尊观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安抚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钝,年纪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风浪,咱们娘俩儿当然不急着处置她。”
皇帝毫无顾忌道:“朕想杀了她……朕想杀妻杀臣杀子杀女……”
太后柔声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样刚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用亲手做,哀家可以帮你出主意,咱们娘俩儿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在他过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对他无微不至。每当他身体抱恙,太后的关怀也是连绵不断的。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他向太后倾诉道:“皇后、东无、方谨、华瑶这几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们都该死。”
皇帝又说:“朕不是不想立储,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这一番言论,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为“高阳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给六皇子命名为“司度”,可见皇帝对司度的偏爱,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亲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门,见惯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钻营取巧,自然讨到了皇帝的欢心。
司度本人文武双全,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恭谨,经常去寺庙为皇帝诵经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态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脸来,结交一群穷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与和尚探讨佛法,钻研“长生不老之术”,以此谄媚皇帝。
想到这里,太后语重心长道:“司度非嫡非长,今年才刚满十八岁,满朝文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让司度做储君,还得给他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势力更深厚,地位更稳固,能与他的皇兄皇姐一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稳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气:“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惫地说:“好,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年纪大了,不能久坐……”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皇帝并没有挽留她。她又对皇帝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这才缓步离去了。
皇帝的寝宫充满了一股恶臭的、混浊的气味。太后无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凤辇上,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纪长蘅递过来一块蘸满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换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就这么捂了一会儿,直到她返回仁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