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万福金安,不知殿下深夜传召,有何要事?”
华瑶直说道:“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方谨的命令。我想问问你,方谨是如何指使你的?”
孙志忠倒也坦诚:“末将奉了三公主的密令,暗中监视您。自从您来了秦州,末将经常四处打听您的情况。昨天三公主又传了一道密令,您要是迟迟不回京城,启明军就是造反的贼寇,官兵应当铲除启明军,必要时,可以屠杀全城百姓,震慑秦州的官民。”
华瑶冷笑道:“你主子疯疯癫癫的,你也只会跟着她发疯。”
孙志忠跪趴在地上,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您是众所周知的仁义之主,末将想劝您一句,等到朝廷的大军兵临城下,您还不肯投降,满城百姓都要为您陪葬,您的‘仁义’也就是名存实亡了。”
华瑶毛骨悚然。
孙志忠毫无保留地坦白了方谨的计策。这一条计策乃是阳谋,无所谓华瑶知道或者不知道,方谨都会顺利地施行。
这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官民信奉的还是“儒法”二字。
华瑶拥兵自重,本就犯了朝廷的忌讳,倘若朝廷认定华瑶造反,启明军就是“贼寇”,秦州面临着屠城之祸,秦州的官民必定更希望华瑶自杀谢罪,而不是与朝廷抗争到底。
凡事都有两面性,一面是好,一面是坏。
华瑶的仁义之名传遍了大江南北,她的事迹被编为歌谣,广泛传唱。每当她来到一座城池,至少会有上万人出城迎接,百姓相信她忧国爱民,相信她怜悯人间疾苦。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真正做出了“舍生取义”的壮举。
正因如此,华瑶在民间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是一尘不染的圣人。
倘若她违反了儒家的道义,公然与朝廷对抗,致使平民沦为乱民,乡城沦为血城,那她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
所谓的“威望”究竟有多重要呢?
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凭借的是“军民一心”。秦州百姓为她冲开城门,为她护送军粮,为她摇旗呐喊、奔走呼号,大大地抬高了她的威望。
沈希仪在书馆抄写告示,书馆的文人自发追随,无需华瑶下令,那些文人听说沈希仪是华瑶的近臣,便都恭敬地听命于沈希仪,这也是因为他们臣服于华瑶的威望。
华瑶不能失去这种威望。
正当华瑶思索之际,孙志忠往前膝行了一段距离。
孙志忠半抬起头,眼眶中的泪水隐隐浮泛:“殿下,您为了秦州百姓,率领将士们浴血奋战,拯救了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愿和您大打出手。咱们老百姓吃的苦,我看了也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盼着天下太平?您若能继续效忠三公主,对于您和我来说,那都是最好的局面……”
话未说完,孙志忠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刀,锋利的刀尖直劈华瑶,却没伤到她一分一毫。
转瞬之间,华瑶跃身而起,跳到了一张木桌上。
孙志忠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壮的双手布满了厚茧,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凶光四射,眼神带着几分癫狂。
他急冲猛攻,施展出极强的剑气,又被华瑶一招化解。他的武功比华瑶更强,为何会落于下风?
孙志忠一时惊疑,双掌猛地运力,短刀斜飞而出,狠戳华瑶的心口。
刀光激起一道劲风,满室的烛火一霎熄灭,黑暗之中,华瑶的反应仍然敏捷至极,轻易地避开了孙志忠的杀招。
孙志忠大喝一声:“逆贼,拿命来!”
夜色如墨汁一般深浓,室内无风无影,唯有一阵阵凉意刺骨,漫溢着一层杀气,孙志忠竟然听见了谢云潇的声音:“殿下,让我杀了他吧。”
华瑶兴致勃勃地回答:“那个毒药还真好用,孙志忠都不知道自己中毒了。他的招式虽然强劲,却很笨拙,远不是我的对手,姐姐器重的武将也不过如此。”
孙志忠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了。但他想不通他什么时候中了毒。他在饮食上从不马虎,他的亲兵会在集市买米买菜,碗碟杯筷都有专人看管,华瑶哪儿来的下毒机会?
近日以来,孙志忠经常感到身寒气虚,原先他还以为是水土不服,如今终于找到了原因,满腔怨愤无从排解,他心如火烧:“贱民之女,果真下贱!”
谢云潇的耐心已经耗尽:“他该死了。”
华瑶大发慈悲:“好了好了,你去杀他吧。他能死在你的手里,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你的剑法天下第一快,他会死得毫无痛苦。”
偌大一间花厅里,灯烛俱灭,星月无光,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孙志忠立即闪躲。谢云潇的武功境界至高至圣,孙志忠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谢云潇即将出兵岱州,按理说,谢云潇今晚应该在城外的军营点兵点将。孙志忠不知道谢云潇何时赶回了公馆,便说:“你不顾军营……”
“军营”二字刚出,剑刃削开了孙志忠的脖颈,他的颈骨寸寸碎裂,鲜血顺着脊背流了下来,而他甚至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他并未感到恐惧,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淡去了。他对方谨的敬佩、对贱民的鄙夷、对华瑶的厌恶,全都消散得不留痕迹。
临死前,他只听华瑶说:“他好像非常憎恨贱民,为什么呢?”
孙志忠彻底断气了,无法回答华瑶的疑问。
谢云潇随口道:“或许他和某些贱民有过节,从此恨上了全天下的贱民。”
华瑶若有所思,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她飞快地打开门窗,又吩咐侍卫拖走了孙志忠的尸体。
月光照进来的那一刻,华瑶惊讶地发现,谢云潇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剑刃的两侧澄净而光洁,就像他的衣袍一样不染纤尘。他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果然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且不论他的外貌何等俊美,单是他这一身绝世武功,也难免惹人觊觎。
华瑶沿着长廊,走回卧房,这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随她一同步入内室。
她掀开了夜明灯的灯罩,循着一束幽淡的光线,很坦然地跳上了床,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命令士兵去清剿孙志忠的余党了,明日一早,永安城里不会再有姐姐的人马。”
谢云潇把床帐一放,手就伸到了她的腰间,稍微用了点劲似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衣衫,与她的肌肤严密地贴合。他的触碰又温暖又舒服,她背靠着他的胸膛,浑身陷入一种惬意的享受,但她的精神依然疲惫,她喃喃自语:“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了,我和姐姐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从此再也不会和睦相处。”
谢云潇忍不住问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孙志忠下毒?”
“他刚来秦州的时候……”华瑶实话实说,“他的侍卫在村庄里搜刮粮食,我派人扮作农民,往粮食里掺了毒药,为了不让他察觉,那毒药会慢慢发作,毒性也并不强,只是他的反应会变得迟钝。”
谢云潇沉默不语,华瑶小声说:“我早就猜到他将来一定会杀我。”
谢云潇又问:“为何?”
华瑶道:“姐姐的疑心很重。她知道秦三向我投诚了,就不会再派出一个有可能被我收服的武官。”
第134章 此去何时返 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
谢云潇道:“贱民是贵族的奴隶,你要废除贱籍,必然损害贵族的利益。方谨派出的武官来自贵族门阀,他们一向反对制度改革。”
华瑶含
糊地回应道:“确实如此。”
谢云潇的语气很温和:“时辰不早了,你也困了,忙了一整天,今晚早点睡吧。”
华瑶的顾虑仍未消除。她自言自语道:“我的处境好危险啊,皇族恨我,贵族也恨我。”
她紧紧地攥住被子的一角:“我还得想点办法,把贵族拉拢过来才行。”
谢云潇的声音更低了些:“笼络贵族并非易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秦州的东境和北境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当地豪强兴风作浪的机会寥寥无几。”
谢云潇的话音刚落,华瑶忽然翻了个身,顺手扯住了他的衣带。他又道:“别担心,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的声音太好听了,清清冷冷的,既低沉又平静,谈及正事又有几分严肃,仿佛一点也不会动情似的。
华瑶只觉得一股邪火从心底直窜上来。她把衣带拽得笔直,仰头狠狠地亲了他的侧脸。他揽在她腰间的双手仍然充满劲力,手臂的肌肉紧绷着,犹如钢铁一般坚硬,似是一副蓄力待发的样子。
他的气息稍微有点混乱,声调变得沉重:“你不想睡觉了吗?”
华瑶本来是打算睡觉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又和他玩闹起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她相中的驸马,她亲他几口怎么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华瑶随口说:“我又没有别的企图,只是想和你亲近亲近,这也不行吗?不行就算了,我睡觉了。”
谢云潇听见这般言论,极轻地笑了一声:“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华瑶非要在气势上赢过他:“因为我就是暴君,我才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胆敢质疑我的人都会被我惩罚……”
华瑶的胡说八道还没结束,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你从没惩罚过你身边任何一位近臣。”
华瑶有理有据:“我的近臣都是忠臣和贤臣,我奖赏他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他们呢?”
谢云潇淡淡地道:“既然你身边没有一个奸臣佞臣,你岂能自称为暴君?”
过了片刻,华瑶才回答道:“你真是挺会说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了。”
华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她的兄弟姐妹,他们都比她更凶狠,更担得起“暴君”之名。若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亲手杀死近臣。即便近臣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反观华瑶,从小到大,她总是高阳家的异类。
烦乱的情绪无法消解,华瑶在床上打了个滚,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谢云潇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卿卿,卿卿。”
华瑶一言不发。
谢云潇离她更近了。床帐内光线晦暗,她的视野不太清晰,听力却是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尖,引起一阵微妙的酥痒感。
华瑶故作冷淡:“你叫我干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吗?”
谢云潇在她耳边低语,:“后天一早,我出兵岱州,你驻守秦州,你我相隔千里,相见无期,我该如何……”
他话中一顿,以一种低浅的、略带沙哑的气音道:“忍耐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这四个字,简直轻不可闻,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露他一贯压抑着的心声。她的心弦似乎被他拨动了一瞬。那一种又甜又涩的奇妙滋味,她从前不能理解,如今稍微能感知一些。
华瑶往他怀中蹭了蹭,小声说:“那我先亲你一口,你再亲我一口,就算我们离别之前的慰藉,怎么样?”
谢云潇含蓄地答应道:“卿卿的考虑向来周到。”
华瑶承认道:“嗯嗯。”
她抬起头,悄悄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伸手扣住她的腰肢,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他缓慢地用臂力箍紧她,深深浅浅地吻着她的唇瓣,尽量不显得太过迫切。而她毫无顾忌地回应着他,缠绵之情无休无止,月落西窗之时也未停歇。他们无法预料今后的命运,此刻的时光更是弥足珍贵。
这一夜,临睡之前,华瑶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畅快至极,惬意至极,清淡的香气萦绕心头,每一次呼吸都是心旷神怡。
华瑶舒服得昏昏欲睡,嘴里还是念念有词:“你去了岱州以后,无论听说了什么消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初衷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心意始终如故。”
谢云潇牵起她的手腕,坚定地与她十指相扣:“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华瑶在心中默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大约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在她所处的位置上,所谓的“男女之情、夫妻之爱”,只能占据一点分量。她的脚下是一条生死之路,她背负着千千万万条人命,哪怕粉身碎骨,她也输不起。
*
次日早晨,旭日东升,永安城仍是一副太平景象。
白其姝刚刚处理完孙志忠的后事。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孙志忠及其侍卫的尸体都被运到了一块荒芜的野地里。
白其姝亲自检查了每一具尸体的面容,命令士兵剥除了他们的服饰,将他们切成碎块、扔进火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再用厚重的泥土掩埋,撒上沙尘、铺上杂草,完全看不出一点杀人放火的痕迹。
永安城位于芝江的下游尽头,春夏两季的潮气很重,今早的薄雾还未消退,烟尘就融入了薄雾之中,浮荡着一片朦胧的烟霭。
寅时过后,朝阳的明辉从天上洒下来,烟霭飘散,雾气疏淡,白其姝的心情还算不错。她圆满地完成了华瑶指派的任务,手头只剩下一件重要的大事还没办好。
这件大事与赵惟成有关。
秦州东境的战事尚未平定的时候,赵惟成被华瑶藏在虞州山海县的商铺里,后来华瑶控制了芝江流域,赵惟成及其同党十三人也被带到了秦州的永安城,如今正被关押在地牢之内。
白其姝掐指一算,差不多了,时间已经足够了,今天应该是赵惟成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