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的呼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几近狂热地仰视着华瑶,满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华瑶的声调慷慨激昂:“每一次行军作战,我都是开路的先锋!我说过,我与诸位同生共死!高阳华瑶绝不食言!!”
话音刚落,华瑶提刀在手,纵身跳下巍峨城墙。她穿着一套戎装,背后的披风猎猎作响,疾如闪电般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地上。
华瑶的轻功出神入化,众多将士都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一人身上。她抬起左手,城门缓缓敞开,她仍然站在原地,亲自为将士送行。
谢云潇、祝怀宁、秦三纷纷翻身上马,先后从华瑶的面前走过。华瑶的视线没有丝毫偏移,犹如一具威严的雕像,颇有一种气吞山河的豪迈气概。
谢云潇当然也不能回头。他紧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连绵的山川无边无际,荒凉的旷野上杂草丛生,天地辽阔而浩荡,他的征途才刚开始。他不会让她失望。
*
华瑶在秦州如此大张旗鼓,必然瞒不过朝廷的耳目。
没过几天,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华瑶的动向。
不少官员如临大敌,甚至闹到了太后的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太后并未问罪华瑶,只是加急审判了山海县的风雨楼一案。
由于赵惟成的尸体突然出现,山海县的案子越发扑朔迷离,“反梁复魏”的逆贼也牵涉其中,按理说,太后应该会盘根问底,把逆贼一网打尽。
然而,风雨楼一案迅速结案了。三司会审也审出了结果,风雨楼杀人放火的凶手正是当地土匪,官府的公告当天就发了出去,平民百姓深信不疑,痛骂土匪丧尽天良。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小雨,雨雾中的街道更安静,夜游的行人也更少了。
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散落着灯火,火光被车轮碾得细碎,高低错落地闪烁着,随着水花一起向四周溅开,沾湿了一道低垂的车帘。那辆马车一路飞驰,停在了三公主府的正门之外。
马车停稳之后,顾川柏走了下来。他撑起一把玉骨绸伞,雪青色的锦缎衣袍被风一吹,悠悠地散开一阵雪松的清香,这正是贵族公子独有的气韵。
顾川柏跨过门槛,穿过游廊,仪态端正而飘逸,自成一种不疾不徐的风范。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后,至少不会失了分寸,倒也衬得起方谨,还能维持皇族与世家的平衡。
徐信修站在游廊之下,略看了一眼顾川柏,不动声色地盘算着。
顾川柏也注意到了徐信修的身影。
徐信修走向顾川柏,腰杆微微地弯了下去,又说了一声“参见殿下”,言谈举止皆是从容稳重,毫无一丝纰漏。
顾川柏温和地笑了笑:“这里没有外人,您不必遵循君臣之礼。”
徐信修是内阁首辅,也是方谨的外祖父,他在方谨心目中的地位远高于顾川柏。若要在方谨的后院站稳脚跟,就必须得到徐信修的认同。
可惜,徐信修并不信任顾川柏。
他们二人一同走向方谨的书房,这一路上,徐信修不发一语,顾川柏也无话可谈。
徐信修在官场历练了数十年,又爬到了官场的最高位,他的城府远胜于顾川柏,他的处世之道也与顾川柏迥然不同。
少顷,他们步入书房,只见方谨坐在主位,杜兰泽、赵文焕、庄妙慧、关合韵等人都坐在两侧,这在顾川柏的眼里,又是非同寻常的景象。
赵文焕不仅是方谨的好友,也是当今的内阁次辅,庄妙慧是兵部尚书,关合韵是方谨的侍卫长,他们三人都是方谨的心腹,对方谨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反观杜兰泽呢?她何德何能,竟然也端坐不动?
顾川柏皱了一下眉头。
徐信修打了个圆场:“我刚来不久,下雨了,路不好走,碰
巧遇到了驸马,敢问驸马今天可是去了一趟顾家?顾家毕竟是公主的亲家,这一层联系,往后应当维持下去。”
在方谨的示意下,徐信修坐到了一张软椅上,侍女又端来了一盏热茶,缓缓地放在徐信修的右手边。
方谨坦然道:“好几天没收到宫里的消息,我便让驸马回了娘家,问问他的父母,知不知道皇帝的现状。”
直到此刻,方谨才对顾川柏招了一下手,他立刻走了过去,落座于她的身旁。
顾川柏如实禀报道:“宫里的消息都被封锁了,顾家对皇帝一无所知。”
赵文焕捧着茶盏,忽然开口道:“纸包不住火,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山海县的案子越闹越大,太后不得不管,那案子的结果出来了,萧贵妃急得发疯了。太后把萧贵妃软禁在储秀宫,任何人不得探望。”
他放下茶盏,叹道:“这可不简单呐。”
方谨道:“萧贵妃发了什么疯?”
赵文焕道:“萧贵妃说,华瑶在风雨楼杀了晋明。她这番话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她宫里的奴才都不相信她,太后还把她软禁了。倘若晋明真的被华瑶杀了,萧贵妃蒙受了不白之冤,太后岂不是在包庇华瑶?”
方谨的拇指划过茶杯的边沿,顾川柏这才发现,方谨的茶杯里没水了。他左手挽着衣袖,右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为她添茶倒水,也为她送来一缕雪松的清香。
方谨一脚踩住了顾川柏的鞋面。
其实方谨并未用劲,顾川柏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偶然一个不留神,茶水从杯口溢了出来。他沉声道:“请殿下恕罪。”
方谨微微抬高了食指,直指着赵文焕。她没看顾川柏一眼,只说:“京城还有一种传言,晋明是秦州叛军的首领,萧贵妃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使尽了手段诬陷华瑶。无论太后是否包庇华瑶,民众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故事,晋明骄奢淫逸,华瑶仁爱慈善,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徐信修接话道:“当初我便不同意你给华瑶安排秦州的职务,但你过于听信杜兰泽的谗言,彻底放纵了华瑶。华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果然在秦州独霸一方,即将侵犯岱州和凉州。今时今日,华瑶已成了祸患的根源。”
杜兰泽与徐信修的距离还不到一丈远。
当着杜兰泽的面,徐信修毫无避讳:“杜兰泽的心气太高,若她还不能尽心辅佐你,她这条命就没必要保留,你赐她一条全尸,对她也有再造之恩。”
第136章 泼血汗 她就像找人索命的厉鬼
徐信修短短一句话,宣判了杜兰泽的死期。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静,方谨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她坐在高椅上,淡然地问:“你们都觉得杜兰泽该死吗?”
杜兰泽忽然开口:“请您准许我留下遗言。您若能成全,我死而无憾。”
方谨见过许多贪生怕死的人,至于杜兰泽这般无畏生死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方谨对她格外宽容:“准了。”
杜兰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步履轻缓地走到方谨的跟前,庄重地跪了下去。她用一种十分诚恳的语调说:“大梁朝的诸位皇子皇女之中,东无太过残暴,晋明太过轻率,华瑶不谙世事,司度不识时务,琼英难堪大任,安隐难成大器,唯独您是圣明之主,微臣只愿侍奉您一人,只要您的江山稳固,百姓便能安享太平之福。”
她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微臣侍奉您将近六个月,这半年以来,您减免赋税,广开言路,权衡天下诸事的轻重缓急,支撑起大梁朝的内外全局,微臣敬佩您的谋略,感念您的再造之恩,愿以一死相报。”
她的态度至诚至敬:“微臣竭才尽忠,至死无悔,只恨自己命薄福浅,此生不能再为您排忧解难。”
杜兰泽举止娴雅,言辞谦顺,寥寥数语之间,展现出非同一般的风度,这也让徐信修对她的怀疑更深了一层。
徐信修道:“你标榜自己竭才尽忠,究竟是竭了什么才,尽了什么忠?”
杜兰泽越发谦卑:“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在您的面前卖弄。”
杜兰泽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哪怕她快死了,她也没有一丁点讨好徐信修的意思。她确实有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
徐信修感到一阵疲乏。他年迈体弱,精神大不如前。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打官腔,杜小姐,你向来体弱多病,经不住刑罚的折磨。”
杜兰泽抬起头,望向方谨,似乎把自己的一切生死荣辱都交到了方谨的手里。她对方谨言听计从,方谨对她也有宽恕之意。
方谨又给了她一个施展口才的机会:“杜兰泽,你来说说,短短一年之间,华瑶是如何谋划的,她为何能称霸一方?你有什么办法尽快铲除她?”
杜兰泽正要回答,方谨又抬起手,招来了她的侍卫。
方谨命令侍卫把燕雨拖到书房的门外,对燕雨施用鞭笞之刑。杜兰泽什么时候说完,刑罚就什么时候停止。
听到这样的命令,杜兰泽的呼吸都凝固了,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她强忍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缓慢地挤出一个笑:“微臣遵命。”
今晚的月色暗淡,重重叠叠的树影遮盖着庭院,落叶飘到了燕雨的衣袖上,冷风掀动了他的袍角,寒气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所在的位置。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刹那之间,他被封住了穴道,又被抬到了一张长凳上。
燕雨惊恐万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凳子腿,鞭子“嗖嗖”地划过半空,猛烈地抽打着他的后背,他疼得快要裂开了。
前不久,他才被关合韵打断了腿,现如今,他的腿伤还没复原,方谨为何要惩罚他?
是因为杜兰泽吗?
他快死了吗?
杜兰泽也会死吗?
疼痛,恐惧,屈辱,以及无法反抗的悲愤,交织成一股窒息感,侵袭着他的神思。雾气涌满他的双目,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他的视野逐渐模糊,庭院里的树影变得十分朦胧,像是一群幽暗的鬼魅。
沉重的鞭笞之声越来越响亮,书房依旧是通火通明,金猊香炉中袅袅地升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杜兰泽闻不到一点血腥气。
杜兰泽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凉州兵将骁勇善战,在他们的帮助下,华瑶抵御了羌羯的军队,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皇帝准许华瑶和谢云潇成婚,一是为了安抚功臣,二是为了拉拢凉州,三是为了监视谢云潇,四是为了彰显天恩浩荡……”
恰在此时,顾川柏插话道:“太后对华瑶向来宽厚,无论华瑶看中了哪一位公子,太后都会为华瑶赐婚。”
方谨拢了一下袖子,散漫道:“这么看来,太后确实纵容华瑶。”
顾川柏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虽然纵容,却不偏爱,倘若华瑶犯下死罪,太后只会袖手旁观。”
茶水泛出腾腾热气,犹如一层飘渺的轻纱,笼罩在杜兰泽的眼前。杜兰泽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太后总是以朝廷的利益为重。孟道年舍命死谏,太后却没有认真追究,她并非故意包庇东无,只是想维持朝政的稳定。若不是虞州闹出了反梁复魏的大案,太后也不会问责刑部和大理寺,风雨楼的案子必定会一拖再拖。”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徐信修发话道:“
皇帝曾经派遣华瑶去岱州,好让华瑶和晋明争斗,皇帝坐收渔翁之利。”
他叹声道:“皇帝终究是棋差一招。去年冬天,晋明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都被扣押在京城,晋明走得匆忙,准备不足,人手不够,正中了华瑶的圈套。华瑶大概就是在风雨楼伏击了晋明。后来华瑶谎报军情,假称晋明在秦州谋反,竟然得到了朝廷的支持。”
徐信修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她这点小把戏,倒还骗了不少人。”
杜兰泽听得毛骨悚然。她的表情仍是一派镇定:“皇帝的计策,尚有可取之处。”
徐信修握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杜小姐,有何高见?”
杜兰泽语速略快:“刚才殿下问我,短短一年之内,华瑶为何能称霸一方?我忽然想到了答案。华瑶在民间声望极高,秦州百姓甚至自发地为她送钱运粮,若要铲除她,必须毁坏她的名誉…… ”
徐信修打断了她的话:“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杜兰泽微微地笑起来,高深莫测道:“华瑶收服了秦三,又杀害了孙志忠,由此可见,我们必须调派一位既不可能被她收服,又不可能被她杀害的将领,以朝廷的名义招降她,她若不肯投降,天下人都会唾弃她。”
徐信修已经猜到了杜兰泽的计策,杜兰泽的笑容更温柔几分:“这位将领,正是司度。华瑶和司度决一死战,殿下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这一条计策很阴险,也很符合方谨的需要。
方谨急着铲除华瑶,但是,方谨能调动的军队分布于沧州、朔州、幽州和京城,眼下边境的时局十分严峻,方谨不想抽调边境三省的兵力,更不想削弱自己在京城的势力。
前些天,邸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诬陷华瑶侵占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草。方谨一看便知,这是东无散播的谣言。
皇帝病重之后,朝政大权落入内阁,邸报的审核权也被方谨独占。自从太后当政,吏部更换了一批邸吏,方谨不能再独断专行,东无乘虚而入,暗藏着重重杀机。
东无倒是和顾川柏想到一块去了,他们都想把沧州的亏空推到华瑶头上,却忽略了边境正处于紧急备战状态。如果沧州的士气大跌,幽州、朔州也会大乱,北方各省岌岌可危,方谨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方谨怀疑东无暗中勾结了外敌。
如果沧州失守,方谨控制的城池沦陷,东无就能从中获利。他不费一兵一卒,便让方谨受到重创。
方谨不自觉地皱眉:“司度的野心不小,谋略不差,我将他派到秦州,可能是养虎为患。”
“请您放心,”杜兰泽诚意十足,“如果兵部只为司度准备一千兵马,以华瑶为前车之鉴,严禁司度从别处调兵,司度就无法兴风作浪。”
方谨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杜兰泽:“华瑶拥兵十万,司度率兵一千,他们的兵力相差太远,司度又怎会听命于朝廷?他不可能自寻死路。”
杜兰泽低头,伏跪在地:“司度是皇帝最器重的皇子,皇帝必定会为司度做打算。趁着皇帝还没驾崩,只要让群臣以为皇帝给了司度一个立功的机会,不仅司度不会抱怨,司度的同党也不会反对。”
方谨从容地笑了笑,没再接话。
杜兰泽轻声细语道:“近些年来,司度处心积虑,招纳了许多道士和僧侣。微臣在山海县暂住几日,便察觉当地的寺庙收受了不少香火钱。或许司度已经通过寺庙,发了一笔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