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军的士气越发高涨,华瑶的根基十分稳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全然无害的,华瑶还得谨慎行事,以防有心之人借势而猖狂,利用舆论,煽动百姓。
她还记得,昭宁十四年五月下旬,嘉元长公主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围观的民众也是义愤填膺,痛骂乱臣贼子,高呼圣上英明。
华瑶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前天我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捷报。她攻下了秦州中部以南的三座城池,我们攻占秦州南境,指日可待。”
沈希仪由衷地祝贺道:“殿下洪福齐天,再过半年,您一定能统一秦州和康州全境。”
第159章 兴未尽 重铸货币
华瑶道:“岱州、凉州、西潭、兴庆这四个省份,我也势在必得。”
沈希仪道:“殿下与凉州已经结盟,岱州不敢违抗您的命令。西潭和兴庆兵力薄弱,只要占领了康州,西潭和兴庆自然会归顺。”
华瑶转过身,看着沈希仪:“我们必须尽快攻占康州全境,稳定时局,安抚民心,与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话外之音。她连忙道:“微臣愿为您献计效力。您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人终将臣服。”
华瑶的目光一转,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姿态格外恭敬。她比华瑶年长四十岁,又没有内力护体,鬓角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她弯腰时,华瑶还看见她的头顶有一点秃了。
华瑶曾经有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女老师也是秃头。那位女老师总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导华瑶,那时候华瑶年纪还小,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当她见到略微秃头的女性长辈,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华瑶双手背后,沉声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业,拯救生灵之苦,匡扶社稷之重,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顺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这半年来,殿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不少城镇恢复到了原状,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进谏的方式,也很像华瑶的老师,欲抑先扬,欲贬先褒,华瑶从小就听惯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因而,华瑶平静地回应道:“有话直说。”
金曼苓分外恭顺:“微臣有感而发,还请殿下海涵。”
随后,她又说:“百姓聚居的村庄城镇,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岗。贼兵行凶作乱,岗卫便会敲鼓,附近的哨岗也会一同敲鼓,鼓声传得很远,如同边境的烽火狼烟。启明军及时出兵,可把贼兵一网打尽。微臣有幸见识过三次,深感殿下治军严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还是很喜欢听别人夸赞她。
然而,金曼苓话锋一转:“上个月初,微臣从岱州出发,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过四座大城、十六座县城、乡镇二十七处、村庄六十五处。十分之三的村镇已被叛军焚毁殆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作坊变成了空坊,良田也变成了荒田。”
厢房里寂静一瞬,阳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讳:“殿下剿灭了叛军,微臣钦佩之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叛军遗留的问题,至今未能彻底解决。”
时值夏末初秋,微风吹进窗来,隐约有些凉意。
沈希仪双手揣进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与金曼苓对视,柔声道:“金大人刚来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军在秦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仅仅是人口流失这一项,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辞仍是十分温和:“沈大人说得极是,若要恢复元气,还得做长久打算。依臣浅见,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废,微臣所担心的,正是钱法与税制。”
她一提到“钱法与税制”,华瑶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华瑶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一同商量商量。”
在华瑶的注视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环绕在她身旁,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拥护着她。
华瑶不禁自信满满。她略一思索,发话道:“以宛城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约有七种样式。官府敕造的钱币并不多见,流通最广的钱币,大多是民间私铸的。”
华瑶这么一说,沈希仪和白其姝也都明白过来了。
白其姝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些年,民间私铸盛行,钱法越来越混乱了。秦州的私铸情况尤其严重,比凉州、岱州、沧州都严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晋明身上。晋明贪得无厌,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山银山,民间的金银不够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铸了。”
华瑶忍不住批评道:“晋明此人,行事太过莽撞,不明事理,不计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祸害得千疮百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仪也微微颔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着华瑶,温言细语地喊了一声:“殿下。”
她略微靠近华瑶,送来一阵浅淡的莲花香气。
华瑶依然镇定:“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
沈希仪道:“民间之所以私铸盛行,还有另一个原因,官府敕造的银币和铜币,最初发行于兴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旧事了,兴平帝……”
兴平帝不仅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仪对兴平帝也很推崇:“兴平帝改革币制,清查财政,世家贵族败下阵来,
钱法也就疏通了。银币和铜币取代了原先的货币,这在当时,确实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间金银流通不足,仿制银币、铜币的技艺日渐精熟,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住。”
华瑶承认道:“我也想过,等我平定了秦州,我会重铸货币,改革吏治与财政的弊病。如今钱法太过混乱,民间多有怨言,官府收税也不方便。”
沈希仪定定地望着华瑶,仿佛望进了华瑶的眼里。
华瑶与她对视,她又说:“诚如殿下所言,钱法太过混乱,新币的价值又是一道难题。倘若新币的价值高于旧币,新币不易流通,百姓会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币;倘若新币的价值低于旧币,新币倒是能流通得更广、更快,官府的税收却会减少,各项开支也会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赞同沈希仪的言论:“昭宁初年,官府敕造的银币含银量高,约有九成三。民间私铸一发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币被融化,掺上铅砂,制成新钱,在市面上广为流通。”
自从金曼苓来到宛城,沈希仪与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仪也顺应了金曼苓的政见。
沈希仪补充道:“民间私铸的银币和铜币粗制滥造,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商贾富豪要么买田放债,要么藏金纳银,贫寒人家一旦缺钱,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利增利,其实也是人杀人,人吃人。”
沈希仪的语调越来越轻。她曾在彭台县任职多年,彭台县当然也有富户放贷、贫户借贷,她亲自处理过相关纠纷,当然也目睹过相关命案。
华瑶记得,当朝太傅对她说过,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铨选、处分、财赋、典礼、人命、狱讼、工程。
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与货币密切相关。
华瑶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她便会指派官员、委派任务,修建铸币厂、锻造铸币机器,尽量在三年内重铸货币,推广发行新版货币,联合票号、钱庄、当铺、账局,掌控天下财政。
如此一来,她赏给文武百官的财物,也无非是从她的一个口袋,转向了另一个口袋。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华瑶感叹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势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废、工匠短缺,本地劳力不足,物产也不足。我准许凉州、岱州与秦州通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已至此,沈希仪不吐不快:“殿下,请您千万注意防范凉州。您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的矿产运到了秦州,秦州的钱财也送到了凉州。”
华瑶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秦州互通有无。
凉州商船运来了不少货物。他们把盐、铁、铜、煤交给华瑶,剩余的烟叶、茶叶、牲畜、药材拿去秦州的市场上售卖。秦州人也很欢迎他们,他们的货物往往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而且,他们只收白银,不收银币和铜币。
华瑶若有所思。她对凉州有些忌惮,但她很少会显露出来。
经过一番考虑,华瑶从容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有计较。启明军开垦了数万亩荒田,小麦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长势也不错。秦州的土地远比凉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能装满了,至于各类药材,我也会陆续补齐。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无人敢挡。”
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三人纷纷称是。
白其姝还说:“那七个文官下场凄惨,秦州的读书人也该知道,殿下早已赢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顺应民心,晾他们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粮食也快丰收了,启明军势不可挡,真是喜上加喜。”
华瑶随口回应:“确实。”
接下来,华瑶命令金曼苓草拟一份文章,详述如何改进货币,二十天后交给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关注宛城的票号、钱庄、当铺、账局,近来宛城的贸易频繁,外地商队、本地富户的缴税记录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领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彻底消失,白其姝才说:“殿下亲自召见商人,这对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他们死心塌地拥护殿下,宛城商会的会长托我转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献给您,求您收留他的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听见白其姝的话,华瑶心里十分震惊,面上仍是淡然处之:“有多美?”
白其姝诚实地说:“也就还好吧。”
华瑶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比谢云潇更美的人。她原本还有些好奇,白其姝话音落后,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她也要展现自己的神性。
现如今,风流浪荡的名声,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她一概回绝,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风八面,两袖清风,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全天下最有风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华瑶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帮我谢绝吧,我勤于政事,无心玩乐。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严惩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罢,白其姝也告退了。
这一间包厢之内,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
华瑶拿起一只茶杯,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
沈希仪毕恭毕敬:“多谢殿下抬爱。”
言罢,沈希仪端起茶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华瑶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与华瑶独处,尤其还是在狭窄的包厢里。窗帘合拢了,光线更加暗淡了,她低着头,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
华瑶突然问她:“你和方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仪呼吸一顿,却没回答。
华瑶缓声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学渊博,性格坚韧,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将来我登基了,我会封你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沈希仪抬起头来,只见华瑶目光灼灼,正凝视着自己。她反问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难道殿下又对我起了疑心吗?”
华瑶对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宫正想重用你,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
沈希仪思虑再三,终于吐露道:“我的家乡在朱原,我出身寒门,父亲是衙门的师爷,母亲是江湖卖艺人,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便不再出门卖艺,我是家中独女……”
华瑶道:“你的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
沈希仪道:“诚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供我上学。我两岁启蒙,三岁读书,六岁时,能写诗词歌赋,也能解算术经义。”
华瑶并不惊讶。华瑶幼时早慧,文武双全,她开悟的年龄,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
沈希仪接下来的话,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
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就事论事:“我年少时,去私塾上学,同窗常常捉弄我。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
华瑶十分诧异:“尿水?”
沈希仪若无其事:“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老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人之初,性本恶,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与禽兽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