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这才打开他的食盒。他的举止虽然从容,却略显迟缓,吃饭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华瑶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结,他似有所感,他执着筷子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华瑶飞快地转过头,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她埋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声道:“慢点吃,别急。”
华瑶含糊地回应道:“嗯嗯。”
谢云潇端来杯子:“喝水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边沉思,一边细嚼慢咽。
又过了半晌,华瑶用完了午膳。
华瑶正要和谢云潇告别,谢云潇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势凶险异常,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华瑶已经站起身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你现在担心,未免太早了。你先处理你手头的事务,我自会统筹全局。等到燕雨清醒过来,我会问他京城的情况,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她直直地盯着他,他一时无言,极轻声地回答:“也好。”
华瑶又落座了。她悄悄对他说:“你传给谢家的信,也要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顺风行船,还是逆风破船,由我这个掌舵人来决断。”
直到这时,谢云潇才领会了华瑶的深意。
不久之前,华瑶对谢云潇说,谢云潇可以传信给谢家,问问谢家的近况如何。
华瑶不仅是关心谢家,也是在探究谢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时,华瑶从未指使谢家投诚,只是与谢家暗中联系。而今先帝已故,谢家应当竭力扶持华瑶,顺应天下大势所趋。
谢云潇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也是谢家的期望。”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弦外
之音。
谢云潇并不确定,谢家是否会竭尽全力,辅佐华瑶上位。
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谢党”又被称为“清流党”。天下读书人推崇谢家,盛赞谢家“坚守道德之心,舍弃功利之欲”。
无论谢家人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他们既已站上高台,便不能再摔下来。
华瑶很理解谢云潇的难处。她还未回话,距离她数丈之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华瑶抬头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卫赶到了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秦将军传来急信。”
侍卫提及的“秦将军”,正是秦三,她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华瑶最器重的武官。
华瑶吩咐道:“何事?详细说来。”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将军说,约莫半个时辰前,秦将军率兵在城外巡逻,听见远处有一人以内功传音,大声呼救。秦将军疑心有诈,便没有亲身前去,只派出了几个探子。探子没瞧见贼兵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身受重伤,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铁禅杖……”
听到此处,华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侍卫又说:“铁禅杖破败不堪,杖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秦将军说,那禅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将军自作主张,把和尚送到了医馆,还请殿下宽恕。”
华瑶只问了一句:“秦将军也在医馆吗?”
侍卫如实回答:“刚到不久。”
华瑶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医馆,谢云潇也被她拽走了。他们的轻功都是当世第一流,飘然若御风而行。少顷,他们已步入医馆,正好撞见了秦三。
时值午后,阳光明灿,秋风也晒成了暖风,树影仍在晃动,窗纱上光影交错,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与华瑶打了个照面。
秦三连忙弯腰行礼,华瑶道:“免礼,我有事要问你。”
秦三还想向华瑶请罪。
秦三擅作主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送入了医馆。秦三只觉得和尚眼熟,却又不能断定他的身份,倘若华瑶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然而,华瑶却说:“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启禀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逻,总能听见一阵怪声,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声。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贼兵受伤了,我就问我的亲信,他们竟然一无所知,那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华瑶一语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无力发声,只能用内功传音,但他的内息也很微弱,似你这般武功绝世,才能察觉出来。”
华瑶亲口承认,秦三实乃“武功绝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觉地展露一丝笑意:“承蒙殿下抬举,末将愧不敢当。”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快言快语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丛里,他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烂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泥土一样,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当时他卧倒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铁禅杖,我认识的,禅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宏悟’,江湖人称‘宏悟禅师’,中原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数十年。”
提及“宏悟禅师”四个字,华瑶当然记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华瑶和谢云潇暂住虞州山海县的一座寺庙里,那寺庙的方丈,正是“宏悟禅师”,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武功盖世,功法比谢云潇厉害得多,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秦三还说:“宏悟禅师的铁禅杖,向来不离身,我也不晓得,那个年轻和尚为什么抱着铁禅杖,该不会是宏悟禅师的关门弟子吧?师父把自己的兵器传给关门弟子,倒也说得过去。”
华瑶笑而不语。她只觉得,铁禅杖的来历,或许有些蹊跷。
华瑶听完秦三的话,嘱咐她不许外传,她自当遵命。华瑶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逻,她连声答应,行步如飞地告退了。
医馆的厅堂之中,仅有华瑶与谢云潇二人。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幼时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成年之后,偶尔也会在午间睡上一刻钟,奈何今日事务繁多,抽不出空,她还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审问明白。
其实华瑶也觉得奇怪,今日才过去半天,她先捡到了燕雨,又捡到了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这一刹那,她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驾崩了,当天夜里,燕雨从京城动身,驱车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个和尚也是同时出发,或是稍迟一天,那他确实会在近日抵达宛城。秦三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或许他早已现身了,只不过,今天一早,因为燕雨突然回来了,所以华瑶加强了城门戒严与城外巡逻,这才恰巧捡到了和尚。
华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时此刻,汤沃雪也在这间病房里。她的学生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缓缓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时,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华瑶毫不意外:“原来是观逸禅师。”
这一位“观逸禅师”,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汤沃雪惊讶道:“您认识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真有一颗善心,只不过,他为人太固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到观逸禅师,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当初,岳扶疏为晋明效力,也为晋明做尽了恶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躲在寺庙里休养。
华瑶真想杀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禅师出面了。宏悟禅师不准她杀生,她思前想后,另寻了一个好办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与武僧同吃同住,华瑶的侍卫也无法暗杀他。
华瑶便派出暗探,专门在岳扶疏的药膳里投毒,那毒药名为“白铃铛”,少量服用,不仅无毒,还能减轻患者的病痛,长期吞食,却会让患者逐渐上瘾,浑身肌肉僵硬,病痛发作时,更有万般痛苦。
华瑶估计,如果岳扶疏还活着,他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还想重返京城,可他的伤势太严重了,倘若他贸然动身,受不了旅途劳累,他必定会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华瑶的探子回报,今年开春之时,宏悟与观逸护送岳扶疏出了一趟远门。岳扶疏生死未知,观逸沦落到今天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华瑶对观逸略有几分怜悯。
汤沃雪弯腰垂首,又为观逸针灸,两针下去,观逸喃喃自语道:“天元果一钱……天元果一钱……”
第164章 相见后 慈悲为本,宽宏为怀
天元果又名“极珍至宝”,生长于沧州寒山之中。豌豆大的一颗天元果,至少能卖出一百两白银的高价。
天元果具有补气
养血、固本培元之效,药效通神,世所罕见。
华瑶与白其姝相识后不久,白其姝送给华瑶一盒天元果,华瑶珍藏至今,从未拿出来用过。
观逸突然提到“天元果”,华瑶想当然地以为,观逸必须服用天元果,否则他就活不下去了。
华瑶悄悄地问:“观逸伤得很重吗,需要天元果吗?”
汤沃雪面不改色:“他气力衰竭,经脉缓弱,神智模糊不清,身上的疮疤红肿溃烂,犯了虚痨之症,这也并非疑难杂症,调理三四个月就能痊愈。天元果补气养血,反而加剧他体内的虚热……”
汤沃雪话中一顿,又补了一句:“别说天元果了,他连人参都不能沾。”
华瑶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汤沃雪对自己的医术极有信心:“请您稍等,七天之内,我保管他睁开眼。”
汤沃雪的两名学生又端来一盆清水。她们各自拿起一条毛巾,继续擦拭观逸身上的污垢,把他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处伤口都涂抹了药膏。
汤沃雪再次施针,经过一番诊治之后,观逸的呼吸已调匀了,原本苍白的面庞也浮现一丝血色。
华瑶在心中暗暗赞叹,汤沃雪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回魂……不不不,华佗和扁鹊也救不了将死之人。汤沃雪的这双手,堪称是女娲造人,华瑶对她十分敬佩。
汤沃雪仍在忙碌,华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墙角。
华瑶看见一把铁禅杖。杖身长约八尺、重约七十斤,杖头已然断裂了,露出一截铁管,那铁管似乎是空心的,管壁上雕刻着细碎花纹。
华瑶身影一闪,迅速地抓住铁禅杖,毫不费力地拎起来,对光一照,她惊讶地发现,铁管里的花纹竟然是忍冬花纹。
众所周知,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花,他的住处遍布忍冬花藤,民间称之为“花藤太子”。
既然如此,宏悟禅师的禅杖之内,为何会雕刻忍冬花纹?
宏悟禅师与前朝太子又有什么关联?
华瑶若有所思。她扛起禅杖,又看了一眼谢云潇,示意他跟着她一同走出去。
华瑶和谢云潇另寻了一间空房,华瑶把禅杖放在了一张木桌上,谢云潇顺手关门。他们二人对兵器略有研究,华瑶还记得,她与谢云潇初次见面时,谢云潇就在读一本《江湖兵器赏鉴》。
而今,华瑶对谢云潇说:“我想把它拆开,看看它里面藏了什么。”
谢云潇抬起手,正要以掌风劈砍禅杖,华瑶突然拦住了他:“等一下,这里面好像有机关。”
华瑶略微审视片刻,已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左手握住禅杖的杖身,右手按在杖头处一旋一折,只听“咔嚓”一声,禅杖从中间裂开,分为左右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