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无道:“方谨赏罚分明。你打了败仗,方谨不曾责罚你,给你的赏赐倒是优厚。”
岑清望道:“公主早已料定了,您会派人把微臣召到府上。公主赏赐微臣金疮药,以免微臣伤口溃烂,血流不止,在您面前失了礼数。”
东无听完这一番话,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岑清望略微转过头,只见灯影幢幢,雾气漫漫。灯笼的灯芯燃烧着,灯骨和灯皮的形状诡异,宛如人骨和人皮,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后背流出了几颗冷汗。寒意从他的颈肩升起,蔓延到他的尾椎骨,今日此时,他竟然生出一个念头,当今皇子皇女之中,谁都可以继位,唯独东无不可以。
东无又道:“赐座。”
简简单单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
岑清望磕头行礼:“微臣叩谢殿下恩典。”
东无的侍卫搬来一把木椅,摆到了岑清望的身旁。
岑清望侧眼一看,那椅子上铺着一层软垫。他也不知道,软垫之下,是否藏着细针、尖刀、毒刺、蛊虫之类的毒物。他无路可退,只能缓缓地站起身,端端正正
地落座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岑清望的面容舒展几分。
东无坐在岑清望的正对面,与岑清望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东无的侍卫又搬来一个白玉雕成的架子。那架子上挂着一张地图,标注了永州扶风堡方圆百里的地形地貌,其中还有几处地方,已经画过了红圈,比如扶风堡西北方的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一切水路。
岑清望顿时明白了,东无正在调查华瑶的下落。
岑清望如实禀报:“华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人多疑善变,若要把她引入陷阱,真是一件极难的事。交战当天,微臣前去诱敌,皆被华瑶识破。华瑶佯装败逃,又把追兵带进了沼泽地。而她自己乘船渡江,顺流而下,踪迹消失不见……”
东无打断了他的话:“你从何处得来消息?”
岑清望道:“微臣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华瑶行军布阵的本领极强。微臣回京之后,公主的暗探也把战况探查明白,详细地报告公主。还请殿下明鉴,按照公主的意思,若不尽快铲除华瑶,贻害无穷。启明军入驻扶风堡,便在当地分发粮食,播种农作物,当地人都对华瑶推崇备至。”
依照岑清望的自述,他是方谨派来的人。
方谨搜集了不少消息,又把消息转告东无,她还想与东无联手,尽快铲除华瑶。相较于华瑶,方谨的名声不算很好,方谨与东无鹬蚌相争,最终便是华瑶坐收渔翁之利。
东无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东无又问了岑清望几个问题,岑清望据实回答,条理分明。东无听完这些消息,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东无离开了他的座位。他走到地图之前,目光落在“扶风堡”三个字上。
近几日来,扶风堡阴雨连绵,启明军的军纪一切如常,白其姝把持着扶风堡的一切政务,严防任何人走漏风声,扶风堡的官民都以为华瑶率兵远征了。
两天前的清晨,秦三率领一万精兵,从扶风堡出发,朝着西南地区行军。这一带的江河流向,也有相似之处。东无思索片刻,答案已是不言而喻。
东无拿出一支朱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这四个地名。
东无确信,华瑶的藏身之处,就在他画出的圆圈里。
华瑶正在等待启明军的到来。如今华瑶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谢云潇大概也毒发身亡了,华瑶独自漂泊,处境艰险,这对东无而言,真是一个活捉她的好时机。
东无唤来了他的亲信,命令他们调集两千名轻功高手,搜查永州南安县、灵桃镇、垂塘县、金莲府的全境,若是发现了华瑶的踪迹,立刻上报。
东无的亲信领命告退。
东无又看了一眼岑清望。
岑清望被华瑶砍断了一条胳膊。当他谈到华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他对华瑶的敬佩之情,这也是相当可笑的。他的武功已废,志气大不如前,方谨把他留到现在,除了给东无传递消息,再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东无正要下令,严刑拷打岑清望,从他口中套取方谨的音讯,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毒药。少顷,毒性发作,他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全身的皮肉也都溃烂了,他死在东无的面前,东无还没来得及施用酷刑。
东无兴致全无。
侍卫把岑清望的尸体搬走了,东无依然站在原地。沧州又传来几封密信,东无扫眼一看,除了边境战况,沧州按察使又提到了他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询问东无,他的女儿宋婵娟,近来伺候东无是否妥当?
宋婵娟身为东无的侧妃,前日里诞下一个死胎,东无并未追究她的罪责,也是看在沧州按察使的情面上。
东无招来一位文官,吩咐此人为他代笔,写一封密信,回复沧州按察使。那文官的文字功底极强,深得春秋笔法,当然也知道如何愚弄一位武将。他伏案提笔,又过了大约两刻钟,他就写出了一篇词句妙绝的密信,此时东无已经离开了这间书房。
晌午过后,凉风渐起。
时值深秋,落叶飘零,寒霜遍地,东无的府上仍有一片繁茂的奇花异木,桂花也开得金灿灿的,似是金线绣成的花团,一朵又一朵地迎风招展。
若缘从桂花树下路过,闻到了清甜的桂花香。
若缘又来给东无请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她厌恶东无,但她的礼数一分不少。
无论东无有何吩咐,若缘都会尽力去做。
众人往往对东无心存敬畏,却对若缘放下了戒心,这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契机。若缘是一把软刀,也是东无拿来杀人的刀。
在若缘的帮助下,东无杀害了宏悟禅师,这位禅师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他的头骨却是一件摆设,就放在东无的书桌上,若缘至今不敢直视。
若缘心神烦闷,百无聊赖,便在花园中散步。她自己家里也种了几棵桂花树,今秋桂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期却只有短短几天,远不如这一座花园里的桂花茂盛而长久。
若缘走到一棵桂花树下,从地上捡起一串桂花,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人声:“您成日待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见光,没病也会闷出病来……您多出门走走,散散心,看看风景,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您别怪奴婢多嘴,您只管放心养病,身上的病痛也就自己除去了……”
这位侍女的声调之中,似有几分沧州口音。
若缘已经猜到了,这位侍女的主人,必是东无的侧妃宋婵娟。
若缘对宋婵娟很有几分好感。
宋婵娟是个软心肠的人,她曾经送给若缘一个包裹,那包裹里装着衣裳和首饰,价值百金。这一份恩情,若缘应该好好报答,只不过宋婵娟今非昔比,她失去了东无的宠爱,在这偌大的皇子府中,她仿佛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
若缘旋转着手里的扇柄,扇面翻过几个来回,若缘走向了宋婵娟。她轻声和宋婵娟说话,言语之间,关切至极,似是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
起初宋婵娟还很诧异,但她也压抑太久了,若缘对她嘘寒问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不禁心想,若缘是皇族,东无也是皇族,前者尚存几分温情,后者留给她的只有绝情,这一切又是为何?她又为何遭受这一切?
若缘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拭泪:“姐姐,别哭了。”
宋婵娟哽咽道:“只怪我命苦……”
“嘘,”若缘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姐姐,祸从口出,千万要当心啊。”
宋婵娟闭口不言。
若缘揽住宋婵娟的肩膀,又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侍女跟在她们的背后。
侍女还不太愿意,若缘的语气温温柔柔:“你家主子接济过我,对我有恩,我也想开解开解她。我们年纪相仿,她心里有什么难处,不用细说,我也能猜到一二。心病还须心药医,人心里的事情越多,烦恼就越多,我是想劝你家主子,把事情看开些,把烦恼看淡些。”
侍女信以为真。她也盼着若缘能治好宋婵娟的心病。
若缘搀扶着宋婵娟,与她一同走在林荫小路上。
桂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轻风一阵一阵地吹来,若缘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宋婵娟终是忍耐不住,泪流满面:“我想回家。”
若缘十分惊奇。
宋婵娟小声啜泣:“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
若缘早已没有爹娘了。
若缘冷眼看着宋婵娟,见她泪如泉涌,若缘只觉得好笑,差点就笑出声了。
回家?
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宋婵娟已经嫁入皇族,终此一生,她只能做皇族。她确实是神志不清了,先前她的言谈举止何等体面?如今她精神恍惚,竟是连若缘都不如了。
若缘发疯发癫,还有一战之力。
宋婵娟心灰意冷,已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她所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到了东无的耳朵里,那她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的爹娘了。
若缘又苦劝她几番,她充耳不闻,还自嘲道:“我多次失态失仪,也不在乎多说几句风凉话。我时日无多,再蹉跎个半年数月,魂魄也该去往地府……”
这一回,若缘没忍住。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宋婵娟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若缘自知前功尽弃。她万不得已,只能流露一片真心:“姐姐,不止你一个人失态失仪,我比你更严重些,我早就疯了,我疯了。”
生怕宋婵娟不相信似的,若缘忽然在原地蹦蹦跳跳,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像是仓鼠啃食木头,果然没有丝毫仪态可言。
宋婵娟大吃一惊。
若缘拉住宋婵娟的手腕,牵着她在树林中一路奔跑。
她们跑了一个小圈,裙摆在风中摇曳,秋日的斜阳照在她们的脸上,世间万物似乎沉静下来了。
凉风也有秋天的气息,她们闻到了落叶与浮萍,看到了花香和鸟语。
若缘脸不红气不喘,宋婵娟已是汗流浃背。
宋婵娟不管不顾地躺到了草地上,若缘也就躺在她身旁,毫无理由地,她们畅快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的笑容还有几分自嘲意味。她只觉得自己命苦。
若缘却在想,只要她和宋婵娟再近一步,或许能从宋婵娟这里打探到东无的消息。
说到底,东无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如果若缘找到了东无的弱点,再把这个弱点告诉华瑶和方谨,或许华瑶和方谨就能合力把东无杀了。
把东无杀了,若缘在心中默念。
虽然若缘远不如东无,但她总有一种预料,她可以杀了他,她可以报仇雪恨。冤有头,债有主,她全家上百口人的冤债,他是一定要偿还的。
*
接连几日暴雨过后,永州南安县雨过天晴。
雨后的田野上,凉风飘荡,吹来野草的清香。阳光是淡金色的,把河水照得波光粼粼,犹如一片碎金流影。
华瑶牵着谢云潇的左手,与他一同走在田野与树林交界之地。
他们二人穿着布衣、戴着斗笠,各自背着一只竹筐。那竹筐里塞满了杂物,甚至还有一只新鲜的白萝卜,根须上沾满了泥巴。
他们二人的装扮,很像是山野村民,正要去外地赶集。
华瑶的心情很好,只要再翻过一座山,她就能抵达槐花村。先前她命令齐风传信给秦三,让秦三率领一万精兵,驻守槐花村,静候她的大驾。
华瑶相信齐风的忠心,也相信秦三行军作战的能力。这原本是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然而,当她走到山脚下,却看见一群逃难的村民。
华瑶连忙拦住一人,刚想问路,又不敢泄露自己的口音。她不会说永州方言,只会说官话,如果她出声讲话,村民都会察觉她是外地人。
华瑶扯了扯谢云潇的衣袖。
谢云潇祖籍永州,也算是真正的永州人。华瑶理所当然地认为,谢云潇应该会说永州方言。
谢云潇正当犹豫之时,那村民急忙道:“跑,赶紧跑,村里发大水,水性不好的人,别去,咱都跑了,不要往村里走了……”
话未说完,村民已经跑远了。
华瑶仔细回忆村民的那几句话,学到了当地方言的特点。她自顾自地练习几句,又很大胆地拦住另一位村民,认真地问:“村里可是发了大水?咱还要不要往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