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小声承认道:“我确实急于求成,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华瑶向来很有信心,也很会审时度势,但她毕竟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她深知其中道理,又难免感到焦急。
她喃喃自语:“全国各地军情告急,北方入冬之后,冰封千里,寸草不生,百姓能吃的食物只有人肉。秦州收获的粮食,至多供应两个省份,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冬?‘钱粮’二字,已是一个难题,‘战事’二字,又是另一个难题。叛军乱杀,贼兵乱杀,敌国也乱杀,沧州、永州、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杀了,到处都是尸山血海……”
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一边轻声安抚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耐心等待几日,或许时局大有转机。”
华瑶直言不讳:“如果我等不到转机,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吗?凡是我想要的东西,无论功名利禄,还是权势地位,我一定会自己争取。”
谢云潇答非所问:“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大多以失败告终。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民间也是怨声载道,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又有几人愿意改变旧制?今时今日的政局,相较于你往后的改革,倒也算不了什么。你既要变革科举,又要开创学堂,冒天下之大不韪,你每走一步,立足于刀锋之上,只凭你一人争取,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
华瑶十分惊讶。她明知故问:“所以呢,依你之意,我如何扭转时局,又如何改变旧制?”
谢云潇道:“正如习武练功一般,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华瑶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谢云潇从容道:“殿下固然聪慧,我的心思,怎能瞒得过殿下?无非是老生常谈,忠言逆耳……”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本来也不是非亲他不可,但他正躺在她的床上,还说什么“殿下”,“忠言逆耳”,她又起了一点玩心,像是在和他扮演明君与忠臣的游戏。
谢云潇改口道:“你一定能开基创业,功在万古千秋。”
华瑶将信将疑:“真的吗?”
谢云潇道:“当然。”
华瑶道:“好,我相信你。”
谢云潇轻吻她的唇角。她小声道:“再亲一口。”
床榻上情潮旖旎,窗外雨声渐浓,雾气犹重。雨雾仍未消散,黎明的微光却是隐约可见。
*
秋末冬初,冰寒霜冻。
京城的街市上,卖炭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路边的流民已被冻死了好几个,尸体都是赤条条的,再单薄、再破烂的衣裳,也会被人当街扒走。
徐信修的马车路过这条街。徐信修闭目养神,不看窗外的景象。
徐信修身为内阁首辅,自有肃清朝政之责。
然而,大梁的朝政已是一塌糊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告急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官兵败仗多、胜仗少,国库的钱粮日渐空虚,此时又不能加征赋税,朝廷的党争也不能停止,大梁朝正如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吃不饱饭,迈不开步,每一寸肌骨都在被人蚕食。
徐信修睁开双眼。他吐出一口浊气,又把暖手的紫金炉放入袖中。
紫金炉仅有半个巴掌大,炉膛里燃烧着银骨炭。
银骨炭无烟无尘,难燃难灭,名为“银骨”,贵比黄金,状若白霜一般细腻通透,自古以来,银骨炭便是宫廷御用的珍品。
马车停在公主府的门外,徐信修缓缓走下马车。公主府的侍卫前来迎接,徐信修看了一眼侍卫,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拐杖。
京城正值严寒天气,徐信修年事已高,腿脚也不太灵便。他走在玉石铺成的道路上,步履蹒跚。去年此时,他的腿力还很矫健。他曾以为,衰老是一种果实,一日一日地沉重起来,直到命数将近的那一刻,果实落地,埋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子孙后代。
而今,徐信修渐渐察觉,衰老只在一瞬间,前日还能行动自如,今日只能借助于拐杖。
徐信修艰难地走入书房,房中铺设地暖,又摆放着几盆牡丹花,温暖如春,芬芳如夏。
徐信修道:“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站起身来:“免礼,赐座。”
徐信修缓慢落座,只听方谨开口道:“天气越来越冷,寒气也越来越重。”
徐信修道:“熬过了严冬腊月,待到明年开春之时,天气便会渐渐回暖。”
方谨道:“可惜本宫等不及了。”
徐信修早已猜到了方谨的心思。
方谨沉声道:“华瑶在永州屡战屡胜、屡胜屡战。十日之内,她杀退贼兵,攻占扶风堡、临德镇、垂塘县、灵桃镇、临山镇,共计五处要塞,已成合纵连横之势。”
徐信修端起一杯热茶,不紧不慢道:“她只想速战速决。”
方谨道:“本宫只想杀了她。”
徐信修道:“殿下莫要忧虑……”
方谨打断了他的话:“边境战事频频告急,本宫必须尽快登基,才能统筹调度西南和东
南三省的军营。”
徐信修故意试探道:“倘若东无的势力逐渐衰败,殿下便能顺利登基。”
方谨道:“东无向来不得人心,普天之下的有志之士,宁死不肯向他屈服。相较之下,华瑶的危害更甚。华瑶妖言惑众,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天下人对她着实敬爱,只在这半年之内,她的势力加倍扩张,毒瘤也没她长得快。”
说到此处,方谨已是微有怒意:“华瑶一日不死,本宫一日难安。”
经过太后的一番调解,方谨和东无的战火停息,虽然只是表面功夫,京城的局势还是改善了不少。武功高手不在街巷中打打杀杀,平民百姓就要烧高香了。
方谨刚从军营回来。回府的路上,她遭遇了伏兵突击。派遣伏兵的人,正是东无。即便如此,方谨还是觉得华瑶比东无更危险。
徐信修沉思一会儿,附和道:“华瑶确实有几分运气。”
启明军扩张到今日到这个地步,不只是因为华瑶运气好,更是因为,徐信修和方谨都犯下了轻敌的大忌。
这些年来,方谨操纵着北方战场的局势,借由战事的胜败,调任自己的亲信。兵部尚书庄妙慧、内阁首辅徐信修都是方谨的心腹,他们共谋大业,共图大位,篡夺了北方三省的兵权。
秦州叛乱之初,方谨故技重施,也想通过华瑶占领秦州。纵然方谨后来察觉了华瑶的野心,华瑶在秦州已是势不可挡,无论官民,尽皆归顺。
徐信修眼看着华瑶声势壮大,他也没料到,他在秦州的布局,全被华瑶猜透了。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全都死在华瑶的手上。
如今,启明军的盛况又将在永州重现,方谨已是忍无可忍,永州与京城紧密相连,倘若华瑶在永州稳占上风,京城官民也会倒向华瑶那一方。
方谨感叹道:“本宫顾念旧情,对华瑶下手太迟。”
徐信修道:“说迟也不算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华瑶使出浑身解数,您看清她的招数,方能洞悉前因后果。这时您再要她的性命,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方谨道:“太后也对本宫说过类似的话。”
徐信修道:“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您与东无相比,太后更倚重您,您与华瑶相比,太后更倚重华瑶。”
方谨不怒反笑:“太后狡诈多变,并无定性,她此时看重华瑶,只因华瑶在永州连战连胜。太后心中没有一个倚重之人,嘉元长公主也是她的垫脚石。”
徐信修听出了方谨的言外之意。方谨深知皇族之中,毫无一丝血脉亲情。如今党争正是最激烈的关头,任何一党的实力增强或削弱,必将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倘若太后私下里支持华瑶,方谨也会想办法刺杀太后。
虽然方谨是徐信修的孙女,徐信修也愿意为方谨而死,但是,方谨不会把她的一切部署都告诉徐信修,徐信修也不会把自己的谋略尽数展露出来。他之所以对她隐瞒,并非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向她效劳,又不至于引发她的猜忌。
短短几个瞬息之后,徐信修想出了破敌之计。他放下茶杯,拐弯抹角地劝说方谨:“殿下的兵力集中于北方战场,暂时不能调回京城,更不能转向永州。强攻不成,便要智取。”
方谨听见“智取”二字,便以为徐信修又要编造邸报,或是派发揭贴,四处散播谣言,给华瑶冠以“乱世妖女”的罪名。
这一条计策放在半年之前,或许还能见效,今时今日,百姓不会相信华瑶是妖女,只会认为邪魔当道,邪魔又在污蔑华瑶。
方谨道:“启明军在民间被称作天兵天将,华瑶天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成活人。她俘虏的士兵,十之七八,也会被她说服,归入她的麾下,立志为她出生入死。”
徐信修道:“老臣也有所耳闻。前不久,冯保率兵强攻灵桃镇,全军覆没,冯保也被华瑶活捉。粗略算来,东无的两万兵力,尽皆折损在华瑶的手里。”
方谨猜到了他的意思:“你要把东无调到永州去镇压华瑶?东无不是司度,他不会自投罗网。”
徐信修道:“东无也会顺应阳谋。”
方谨道:“你尽快安排。”
徐信修抱拳行礼。
*
近日以来,东无似乎不在京城,极少有人知道东无的行踪。
不知为何,太后也宣布罢朝了。
太后当政还不到半年,朝政再度荒废,民间又传出许多流言,据说太后的姓氏并非“高阳”,压不住高阳家的真龙,皇宫里怪事频发,太后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梁朝的平民百姓,多半笃信鬼神之事,又听信了各种谣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京城也有不少百姓逃往秦州。
今秋秦州丰收的喜讯,早已传遍了京城内外。
自古以来,粮食丰收都是神佛保佑的实证。众人皆知,秦州已是华瑶的属地,今年秦州风调雨顺,得益于真龙兴云布雨,如此说来,华瑶正是真龙天女。如果华瑶回归京城,皇宫里的怪事或许也会停止,朝政又会恢复清明……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从民间流传出来,逃往秦州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归顺了华瑶。
华瑶的声望如日中天,若缘也跟着高兴起来。
华瑶是若缘的盟友,若缘对华瑶仍有嫉妒之情,更何况东无呢?依照若缘的猜测,东无正在准备围剿华瑶,以免华瑶降伏御林军,又在永州建立深厚根基。
若缘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东无又派人给若缘送来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
彼时正是京城初雪时节,公主府上飞雪漫天,若缘推开自己的房门,只见一众侍卫站在门口。
若缘语气寡淡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位侍卫回答:“伺候殿下的饮食起居。”
在此之前,若缘还觉得,她的行动举止,常常被侍卫监视,却没料到,他们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缘的唇边浮出几分笑意,既然东无想要抢夺她的孩子,那她就给东无伪造一个假象,让他错认为自己计谋得逞。
若缘挑选了四个侍卫,命令他们随她一同走向浴室。她脚步一顿,停在了浴室门口,又命令四个侍卫站在门外,寸步不离。
随后,若缘自顾自地走进浴室。她在浴室中静坐片刻,思绪稍定。
浴池中热水浮荡,雾气蒸腾,她沉声呼唤一个侍卫的名字,又吩咐道:“你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来。”
那人年仅二十岁,只比若缘年长一岁。他原本任职于镇抚司,武功虽然不弱,却也并非出类拔萃。
今年四月,他被调到了若缘的公主府。他在公主府将近半年,若缘对他格外关照。他相貌俊秀,言辞温恭,每当若缘看见他,她确实会记起自己的驸马。斯人已逝,她怅然若失。
他推开浴室的石门,缓步走到浴池的边沿。他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若缘扔给他一条缎带,命令他遮挡自己的视线。他不能违逆,只能听命照做。
缎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听见她的心跳声,她局促地笑了一笑,正当他犹疑之时,她扯断了他的衣带,又把他推进了浴池。
水花四溅,他呛了一口水,慌忙喊道:“殿下!”
若缘恶狠狠地瞪着他。她真想把他溺死。他归顺于东无,效忠于东无,他是东无培育的一条蚂蝗,唯一目标就是吸食她的血肉。
她已分辨不出美丑善恶。在她看来,对她有利的人,就是好人,对她有害的人,就是坏人。好人可以存活,坏人由她亲自裁决。
若缘跳进了浴池,池水来来回回地摆荡。水雾缭绕之时,她掐住了他的脖颈。她喃喃道:“我平日里待你不薄。”
他回答道:“是,殿下待我不薄。”
若缘反问道:“那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