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道:“东无真是阴魂不散。”
燕雨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东无已经死了,还有几万人愿意为他卖命,他们都没长脑子吗?”
华瑶叹了一口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其实华瑶也知道,东无常用的计策包括“车轮战”和“连环计”,东无这个人死了,他的计策还是活的。
此前,华瑶还以为,敌军将领一定会内讧,如今想来,她考虑得不够周密。东无在世的时候,各个将领之间的利益纠纷也是持续不断的。东无死后,局势改变,那些将领可能会达成合作。
正所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敌军会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也会因为争权夺利而结盟,前者的“权”和“利”来自内部,也是敌军对内的利益分配;后者的“权”和“利”来自外部,也是敌军
对外的资源扩张。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启明军已经步入浮玉山的地界。
浮玉山盛产一种坚硬的玉石,硬度极高,名为“顽玉”,浮玉山方圆十里内的土地之下都埋着一层顽玉,如果敌军在这里施展“遁地术”,不仅要花费更多时间,也更容易被启明军发现。
谢云潇道:“穿过浮玉山,再走四十里路程,就能抵达临德镇。”
燕雨道:“敌军会追上来吗?”
谢云潇道:“做好准备。”
谢云潇的伤势比燕雨更严重,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鲜血早已浸透了他的左半边衣袖,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把长剑。他握着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燕雨紧张得头皮发麻。这一辆战车上有六个人,除了周谦之外,人人都是身负重伤,如果敌军真的追上来了,只靠周谦一个人,能否保全五个人?
华瑶的众多侍卫环绕在战车周围,燕雨还是很不放心,如果敌军派出了武功极高的化境高手,华瑶的侍卫又能抵抗多久?
燕雨的额头上冷汗淋漓,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他的脉搏一跳一跳的,像是一大群跳蚤,跳满了全身似的。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身上有跳蚤……”
华瑶道:“什么?”
燕雨道:“有跳蚤……”
华瑶道:“你十岁那年就进宫了,你进宫之后,身上再也没有长过跳蚤,你忘记了吗?而且,你有内功护体,跳蚤不会靠近你。”
燕雨忽然想起来,宏悟禅师也是公主的侍卫,宏悟禅师的武功天下第一,却没逃过悲惨的下场,燕雨的心里也有些悲伤,这叫什么?他想了又想,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秦三距离燕雨最近,她听见燕雨的话,惊讶道:“你会说八个字的成语?”
燕雨道:“十六个字都能说。”
秦三道:“来,你说一句,给大伙儿助助兴。”
燕雨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秦三道:“你也是个文化人。”
燕雨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成语,在华瑶、谢云潇、秦三的面前大放光彩,如此重要的时刻,齐风昏迷不醒,那些成语都白说了。他有气无力道:“我不认字,哪有什么文化……”
秦三抬起手,摸了一下燕雨的额头,她道:“坏了,你发高烧了。”
燕雨蜷缩起来,从低烧到高烧,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间,他断断续续道:“殿下恕罪,我真的想吐了……齐风的肋骨折断了几根,我的肋骨也疼,疼死了,胸疼,心疼,肺疼,哪里都疼……这个车厢颠来颠去,颠得我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
周谦看了一眼燕雨,立刻拿出三根银针,扎在燕雨的额头上。疼痛减轻了,燕雨昏睡过去了。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华瑶也有些困倦,她反倒怀念起燕雨的聒噪。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又说:“周前辈,请你顺便看看,驸马的伤势怎么样了?”
周谦的医术十分高超,不需要诊脉,只是听见谢云潇的气息,她就断定道:“驸马暂无性命之忧,不过,三十天内,驸马千万不能动武。”
华瑶道:“那就好,我放心了。”
周谦道:“殿下,您的病情是最麻烦的。”
华瑶不太相信周谦的诊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精神也很振奋。她手里握着一枚雕龙金印,那是周谦交给她的金印,她摸到了金印底部的刻字“皇帝承天,受命之宝”。她顿时明白了,这不是储君金印,而是皇帝金印。
难道,金銮殿上的金印是仿制的,华瑶手里的这一枚金印才是真品?这一瞬间,华瑶的思绪百转千回,曾几何时,她崇拜兴平帝和金甲将军,把她们二人当作自己毕生的榜样。今日此时,她听完周谦的一番话,恍然醒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兴平帝一世英名,却也不是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方方面面顾虑周全。
周谦的一句话,又打断了华瑶的思路:“您已经走火入魔了。”
华瑶笑了一声,淡淡道:“那又如何?走火入魔,究竟是什么意思?人人都说,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可我的筋脉不是好端端的吗?无论什么事,只要我不相信,就没人能说服我。”
谢云潇道:“殿下。”
谢云潇话音刚落,战车底部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破冰碎玉一般。启明军还没走出浮玉山的地界,敌军的追兵忽然赶到了。
地面裂开一条又一条缝隙,刀光从缝隙中涌出来,瞬间击杀了数百人,启明军再一次遭受重创,紫苏急忙道:“启禀殿下,追兵来了!”
追兵的脚程很快,比华瑶预计得更快。启明军全速撤退,与追兵又有五里的距离,追兵为什么会在短短一刻钟之内赶过来?
华瑶思索片刻,几乎可以断定,追兵分成了前锋、中锋和后卫三个部队。前锋部队的速度最快,前锋部队追上启明军,趁乱偷袭,如果启明军停止行进,与前锋部队交战,那就落入了敌军的陷阱。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不要和敌军纠缠,全速前进,刻不容缓。另外,让曹标率领七百死士,带上炸药,根据声音辨别敌军的位置,趁着敌军还没从地面钻出来,点燃炸药,炸死他们。”
紫苏领命告退。
片刻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喊杀声、尖叫声久久回荡,敌军大喊道:“活捉华瑶!活捉华瑶!!”
为什么要活捉华瑶?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又有了一个猜测。
东无通过“洗髓炼骨”的邪术控制武功高手,那些高手每个月都要服用丹药,压制邪功的毒性。东无死后,丹药从哪里来?没有丹药,那些高手怎么活下去?他们会活活等死,还是拼死一搏?
原来如此,华瑶深吸了一口气,难怪,敌军疯狂地打过来,还要把华瑶活捉。他们认定华瑶的手上有解药,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华瑶曾经在城墙上放声大喊,谎称她拿到了解药;第二,汤沃雪调配出来的毒药,确实可以重伤敌军,毒药和解药相生相克,敌军的心里也生出了希望;第三,东无是皇族,华瑶也是皇族,东无已死,敌军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华瑶身上。
东无刚死的时候,敌军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撤退,敌军没有立刻追击。此后,敌军大概也暗暗地商量了一番,最终达成了一致。
想通了前因后果,华瑶有些烦躁。她不能动用武功,万一她真的遇险了,难道她只能任人宰割吗?不,绝不会,哪怕拼尽最后一口气,她也要死战到底。
战车在路上飞驰,血腥气透过车门缝隙,渗进了车厢里,守在门外的紫苏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味。
紫苏转过头,鲜血兜头而来,断肢残骸从她眼前飞过,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身边的两个侍卫已经断气了!刀光交织,刀尖削向她的脖颈,她大喊道:“迎战!”
华瑶听见了紫苏的声音,敌军近在咫尺,华瑶的左手紧握成拳,她把自己的骨头捏得嘎吱作响。
从浮玉山,到临德镇,只有四十里路程,偏偏在这一段路上,敌军攻势凶猛。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两个月之前,她在扶风堡遭遇伏兵,伏兵对她穷追不舍,她不仅逃出生天,还保全了启明军的大部队。
华瑶看着车门,门缝已被染成了血红色。她静静地坐在车厢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一会儿,战车飞速向前,她的侍卫紫苏道:“启禀殿下,我军击杀敌军两千人……”
华瑶道:“我军折损多少人?”
紫苏道:“至少四千人。”
华瑶又开始思考,启明军和敌军两败俱伤,这也是方谨和太后盼望的局面,难道敌军的暴动,与方谨、太后有关吗?她们的手段真高明。
华瑶当机立断:“传令全军,分成东北、西北两路军队,分别向着东北、西北两个方向行军,东北军直奔临德镇,西北军直奔扶风
堡。”
紫苏道:“殿下?”
扶风堡距离浮玉山约有六十里路程,路上还要经过一片深山老林。紫苏以为自己听错了,华瑶重复了一遍命令,紫苏连忙道:“卑职领命。”
华瑶加入了西北军。她又换了一辆战车,这一次,车上只有她和谢云潇两个人,周谦、秦三、燕雨和齐风乘坐另一辆战车,跟在他们的后面。
西北军约有一万人。众人脚步极快,闯入一片深山密林,此处的地形地貌也是华瑶熟知的。华瑶把车门推开一条缝,从门缝里向外看,茂密的松树林一望无际,树杈交错纵横,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华瑶道:“这里有几条山路,我们可以顺路走。”
谢云潇道:“万一敌军追上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暂时不会,你放心。”
谢云潇又问:“谁会在这里修建山路?”
华瑶小声道:“永州盛产煤炭和玉石,官府不准私人开采煤矿和石矿,不过商人总有办法。这里的山路,几乎都是永州富商修建的,商队把货物运到扶风堡,再从扶风堡运到港口,卖往全国各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永州确实有不少富商。”
华瑶道:“当然也有一些富商是做正经生意起家的。”
谢云潇道:“水至清则无鱼。”
谢云潇的祖籍在永州,他应该也知道永州的秘闻,华瑶淡淡地笑了一声,却没接话。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时刻注意军队的动向。她指挥众人长途跋涉,走过了五十多里路程,从始至终,没有折损一兵一将。
启明军走出了山林,距离扶风堡仅剩五里路程,天光灿烂,照在众人的身上,启明军士气高涨,紫苏也露出了笑容。她的脚步紧随战车,边跑边说:“扶风堡快到了。”
华瑶下令道:“传令全军,全速前进。”
启明军飞速前进了三里路程,前锋部队已经看到了扶风堡的城墙,立刻放出了信号烟,扶风堡守军敲响了战鼓,恭迎华瑶入城。
正当此时,华瑶又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车厢之外,刀剑击撞,爆发一阵巨响,如同山崩地裂一般。
紫苏大喊道:“敌军来了!”
敌军合力组成一个剑阵,剑光汇聚,“砰”地一声,重重地砍在车厢上,那车厢从中间裂开,卷起一片风沙尘土。
华瑶仗剑撑地,飞快地跳出了车厢。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与她一起跑出了十丈远,她回头一看,敌军的人数至少在两千以上,都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又是“遁地术”,天杀的“遁地术”!她真想把火炮的炮筒塞入地洞,点燃火炮,把敌军全部炸死,炸得灰飞烟灭!
敌军首领怒吼道:“活捉华瑶!活捉!!”
华瑶道:“贱人。”
放在平常,华瑶一定会大声呐喊,指挥全军迎战,但她现在筋疲力尽,没劲喊叫,也没劲骂人,只能小声地骂一句“贱人”。
敌军首领似乎听见了华瑶的咒骂,那首领拎着一把长刀,劈向华瑶,华瑶拼尽最后一口气,又跳出了三丈远,她暗自惊讶,为什么敌军嘴上说着要活捉她,手上还对她动刀子呢?
不过片刻之后,华瑶想明白了,敌军不愧是东无的部下,与东无一脉相承。只要华瑶还能喘气、能说话,敌军把华瑶捉住,就算是“活捉”,至于断手、断臂、断腿之类的伤势,都是无所谓的。
华瑶怒火滔天:“贱人。”
华瑶已经跑不动了,她的侍卫追了上来,把她团团围住。她站在紫苏的背后,抬头向上看,敌军从天而降,刀尖向下,正对着她的头顶。
敌军首领的身影极快,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知道启明军兵力强盛,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活捉华瑶,他想把华瑶杀了,让华瑶给他陪葬。
狂风大作,刮起飞沙走石,敌军首领的刀尖只差一点就要刺入华瑶的头皮。华瑶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躲避。
紫苏急忙挥剑,猛砍那一把大刀,那刀锋却没有移动分毫。
敌军首领又加了一把劲,冷不防一道剑光从下而上直冲出来,猛地震开了刀锋,敌军首领低头一看,只看见华瑶拔剑出鞘。敌军首领以为自己见鬼了,他猛冲而去,刀刀直击华瑶的要害。
华瑶反手出剑,向前挺刺,在他手底下一连过了十招,刀剑撞出一声声的嗡鸣,火花爆燃,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他才看清,她的双眼是血红色的,像是从十八层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电光石火之间,她突然出招,迅捷无比,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紫苏的剑尖贯穿了他的胸膛,瞬间把他开膛破肚了。
敌军士气大减,启明军乘胜追击,扶风堡的城门也打开了,守城将领率领三千人出城迎接华瑶。
“咚咚”的战鼓声响起来,启明军的军旗迎风招展。华瑶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心脏一阵绞痛,她咬紧牙关,登上一辆战车,如她预料的那般,她和周谦目光交汇,她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她两眼一黑,竟然在周谦的面前昏倒了。
意识消散之前,她听见周谦的嗓音有些颤抖:“公主,公主!”
*
华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昆山行宫的湖上划船。她摘了一朵荷花,还想再摘一朵,宫里的嬷嬷站在岸上,嬷嬷对她喊道:“小公主,别摘花了,荷花的花茎不容易断,不好摘啊,您别掉到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