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慎言,”杜兰泽忽然出声,“妄议皇族,乃是大不敬,你犯了死罪。”
杜兰泽绕到军帐之前,更近地撞入陆征的眼中。
他见她轻盈不自持,瘦弱不胜衣,纤细的腕骨间血管突兀,对她微有怜惜之意,却还是拍了拍手,召唤出两个丫鬟。
那两名丫鬟皆是陆夫人的贴身婢女,生得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使些粗手粗脚的功夫。她们轻而易举地擒获了杜兰泽,抬手就要扯开她的衣带。
杜兰泽大喊道:“士可杀不可辱!”
她苍白的脸颊因为愤怒而露出一抹薄红,好比白玉映桃花,白雪照丹霞。
那陆征向来自诩是正人君子,此刻心头一晃晃,脚下一步步地朝她走来:“杜小姐,《大梁律》规定,贱籍女子只能为奴为妾,万万不能做官做学。你要真是贱籍,欺瞒了四公主,那是死罪中的死罪。今日,我差遣婢女,替你验明正身,你若是平民,那一切都好说;你若不是,休怪我不客气……”
他猛吸了一口气,满心都是兰麝之香,仿佛身在桃源兰谷。
他知道,世家贵族一直把“调香”当做第一风雅的趣事。世家出身的小姐或公子,自幼研习调香之
术,通身的气派就显露在独一无二的香氛之中。
杜兰泽不愧是名字里带了一个“兰”字,她闻起来就像万金难求的一株幽兰。
陆征听说公主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即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妻子也把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了京城,今天一早,他收到了岳丈的回信。
岳丈使用他们家族的暗语隐晦地写道,皇后已经知道了华瑶的现状,很是欣慰。如果华瑶死在岱州,皇后不仅能确保陆征及其妻子安然无恙,还能把剿匪的功绩算到陆征的头上,将他调任到京城做官。
只要去了京城,在岳丈和皇后的照应之下,陆征平地起高楼,自有滔天富贵。他这般想着,就摆了摆手,让婢女们尽快动作,查验杜兰泽的身份。
陆征已经写好了奏折,只等上报杜兰泽的贱籍身份,杜兰泽锒铛入狱,秋后处斩,她的战功也归陆征所用,陆征何乐而不为?
陆征看着婢女撕扯杜兰泽的衣带,还没扯完,他的膝盖突然一痛,竟是被人猛踹了一脚。
陆征扬起头,对上华瑶的怒目,她忽然挥袖,狠抽了他一耳光,怒骂道:“贱人,你想造反吗?”
陆征摔倒在地,头晕眼花,脸皮痛得快要裂开。
华瑶又提起剑鞘,猛地重锤他的后背。
陆征后背剧痛,吐出一大口血,华瑶连踹他好几脚,像是要把他活活打死,正当危急之际,他编出一个借口:“殿下……求您高抬贵手……下官听闻杜小姐……来历不明,籍贯不清……下官唯恐……唯恐您……遭受奸人蒙蔽……”
“你能不能,”燕雨插嘴道,“说点简单的话。”
燕雨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上的血痕还没擦干净。几天前,他用这把剑杀了无数盗匪,此刻,那锋利的剑尖对准了陆征。
陆征临危不乱:“殿下……姑且验一验……杜兰泽的身份,百利而无一害。”
华瑶勃然大怒:“我为朝廷效死命!你在帐中淫辱我的近臣!被人察觉,就用这等谎话来遮掩!好你个陆征!我杀了你!!”
她握着一把长剑,要将陆征就地处决。
陆征使尽全力,哭求道:“皇族不可滥杀无辜!”
“皇族不可滥杀无辜”是高祖定下的规矩。
时至今日,这个规矩形同虚设。
华瑶的皇兄皇姐手中都有无数条人命,华瑶的亲生父亲连她的生母养母都敢杀。而华瑶却饶恕了陆征,只用剑锋指着他的下巴:“这样吧,你让丫鬟去查验杜兰泽的身份,如果杜兰泽不是贱籍,我要依照《大梁律》,定你一个诬告罪,削职查办。”
陆征迟迟不应声。
华瑶冷声说:“我原本记着你的功劳,想着提拔你,可你瞧不上我这份恩典,还要冤杀我的人,那好,我们细算。”
她持剑落座:“官兵从贼窝里收缴了不少金银珠宝,全部一笔一笔地记在了账本上。我刚去了一趟库房,发现账目对不上库存,至少有几万两银子的亏空,你该当何罪?”
陆征浑身一阵抽痛,痛得他无法思考。他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止血药丸,慢慢地吃下去,药效很快发挥出来,他才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气若游丝地说:“殿下若要审问下官,理当依照法令,交由三司会审,首先盘问犯人、辨明事理,然后追究赃物、核查供词……这都不是小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下官唯恐……耽误了公主的行程。”
华瑶冷笑道:“是吗?”
陆征的场面话堪称滴水不漏:“公主在上,您的私事和公事,自然由您定夺。”
华瑶威胁道:“陆大人,弹劾你的折子,我正打算递出去,交由岱州御史。皇后的手伸得再长,这天下还是高阳家的天下。”
她笑得别有深意:“皇后保得了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更何况,与皇后血脉相连的人,是她的表妹,又不是你。”
陆征手脚发麻,忍不住问:“此为何意?”
华瑶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没想明白,况耿是怎么死的吗?回去问问你的娇妻吧。”
陆征急忙问:“她杀了况耿?”
华瑶自顾自地说:“况耿死于鹤顶红。他进了你们巡检司的监狱,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毒杀了,监狱的狱卒都被吓破了胆,不敢泄露一个字。”
陆征浑身冒出冷汗,他不敢相信多年的枕边人会暗害自己。
倘若他的妻子当真不在乎他的死活,那他在妻子的撺掇之下,亲自来检查杜兰泽的身份,确实有可能是皇后的授意。
皇后的耳目遍布朝野内外。多年来,皇后掌控了各种消息。她还想知道杜兰泽的来历,于是,她诱使陆征动手,许以高官厚禄。
若要检查杜兰泽的籍贯,必须先扒了杜兰泽的衣服,杜兰泽是公主的近臣,冒犯了她,就等于冒犯了公主。
不敬皇族,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华瑶事后追究起来,完全可以杀了陆征,陆征的妻子再随便找个人扶持,来日便有第二个陆征,第二个巡检司通判!
华瑶低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陆征伏地不语。
华瑶道:“岱州官兵查获的金银珠宝……”
陆征咬了咬牙,道:“全凭殿下定夺。”
华瑶决定把金银珠宝清点一遍,她自己只拿一部分,剩余的另一部分用于安置百姓。如此一来,百姓能受惠受益,官兵对朝廷也有个交代,华瑶自己也能得到好处,可谓是一举三得。
华瑶命令道:“那好,这笔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岱州的盗匪来了几个月,也屠了几个村子,留下了数百名老幼妇孺,急需收容。参将大人的两位遗孤,你也得尽心尽力地照顾,你在战场上做了逃兵,遗孤的父亲为你战死,你必须血债血偿。”
陆征哑然片刻,道:“巩城……没有养济院。”
所谓的“养济院”,正是安置老幼妇孺的官办住所。
华瑶道:“杜兰泽已经草拟了一篇公文,你遵从她的指点,依照法律,申请上级的批示,自己再贴点钱,设立一个巩城养济院,好好抚养被盗匪夺去父母的孤儿。你总是以儒生自居,想必也熟读了四书五经,那你应该明白‘民贵君轻’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陆征的眼底涌起一股热泪。他立刻领旨,还给华瑶磕了一个响头。
华瑶敲了敲桌子:“岱州的盗匪虽然被杀了一大半,但是,三虎寨依然盘踞在凉州、沧州,你身为巩城巡检司的通判,绝不能有丝毫松懈,必须严查关隘,防范于未然。你想要功绩,就得依靠自己去争取,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旁观许久的燕雨总算听明白了。
燕雨附和道:“是啊,陆大人,你吃别人嚼剩下的东西,能捞到多少油水?再说了,当今圣上一共娶过四位皇后,现在这位……哎,你以为自己背靠大树,说不准哪一天,大树倒下来了,你就被砸死了。聪明人都得留两条路,比如我,我也给自己留了两条路。”
“兄长,”齐风及时打断了燕雨的话,“适可而止。”
燕雨闭上了嘴,没再说话。
*
昭宁二十四年十月初,巩城巡检司与另外三个城镇的卫指挥使司联手派出人马,总共发兵两万余人,剿灭了三虎寨设在岱州的最后一个贼窝。
这一次,华瑶并未随军出战。因为那个贼窝的贼寇只剩一千多人了,也没什么高手,两万多官兵把贼寇杀得片甲不留。岱州的捷报频传,将士们喜不自胜。
依照华瑶最初的打算,她原本想在战场上杀了陆征,侵吞陆征的财物,再让参将取而代之,可惜参将已死,她找不到更好的替补,只能勉强使唤陆征。
陆征倒也听话。他退还了自己贪污的税银,修建了巩城养济院。
养济院与码头隔得较近,仅有几里地的距离。华瑶出发去凉州的当天早晨,路过
养济院,顺便进门去探视了一圈。
华瑶在岱州战功煊赫,声名远扬,她即将启程去往凉州,便有不少岱州武将为她送行。
武将们跟随华瑶,跨过养济院的门槛,听到了孩童的读书声,又看见厨娘正在准备午膳。伙房、厅堂、寝房全都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里外外都立好了规矩,显得井然有序。
华瑶绕过一群武将,穿过漫长的回廊,跳到了一扇木窗旁边。
隔着一道硬木窗栏,华瑶偷偷看了一眼屋内,孩子们正在齐声读书。
清澈日光洒在华瑶的身上,碧绿的树影随之晃动,飘来淡淡花香,窗内的一个小姑娘发现了华瑶。
小姑娘又惊又喜,小声问:“姐姐是神仙吗?”
华瑶厚着脸皮说:“是的。”
华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悄悄地伸出手指,顺着镂空的窗格,把糖递给了小姑娘。
台上的老师咆哮道:“谁不听讲!”
小姑娘结结巴巴道:“外面有姐姐……神仙姐姐……”
屋内众人转头望去,只见院内树枝摇曳,再无芳踪。
*
深秋的冷风掠过江面,江边的芦苇伏低,茎叶碧绿,花穗雪白,堪为壮丽一景。
江上水雾茫茫,浪涛汹汹,大船行驶得快而疾。
谢云潇站在船头,眺望远方的崇山峻岭。他穿着一袭黑衣,身形高挺而修长,似是华茂春松,静立于山水之间。船上声音嘈杂,他丝毫不在意,始终独自一人,静默地观赏江景。
“那就是贵公子的气派,”燕雨评价道,“瞧瞧人家谢云潇,真有一身的贵公子气派。”
齐风劝告道:“兄长,别在背后议论他。”
燕雨并不听劝,还悄悄说:“你这个人,太不讲道理,你是我弟弟,和我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我跟你讲话,就等于自言自语,算不上议论了谁。”
齐风道:“长舌夫。”
燕雨恼火道:“你骂谁呢?我说他两句怎么了?我又没说别人的坏话。”
齐风道:“你不敢说他的坏话,你怕被公主逮到了。”
燕雨的怒火更旺了:“你别胡说,我可不怕。”
他还非要和谢云潇比较一番:“我和那个谢公子相比,谁的性格更风趣,谁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倘若有一位姑娘,要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人,你说,她会选他,还是选我?”
齐风沉默不语。
燕雨自问自答:“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明摆着的吧。”
“什么意思?”华瑶突然插话道,“只能选一个人吗?”
船上风大,华瑶的长发被吹得纷乱,玄黑色的锦缎裙摆迎风飘荡。她满不在乎,懒散地倚着栏杆,谢云潇忽然走到了她的背后,低声问她:“你想选几个人?”
华瑶还没回答,谢云潇岔开话题:“船队驶进了延河的河道,延河是凉州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