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顾盼间神采奕奕,可爱可近。她和谢云潇初次见面时,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她寻寻觅觅多年才终于找到的至交知己。
她博览群书,巧舌如簧,是个高高在上的骗子,擅长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谢云潇分明清楚她的本性,却躺到了她的卧榻之侧。
床帐遮挡了天光,室内一片沉静,他们二人盖着同一张锦被,谢云潇还把那只枕头还给了华瑶。她抱住枕头,倚进他的怀里。
谢云潇起初只是任由华瑶贴着他。后来,他抬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指间绕着她的几缕发丝,尤觉一种极情尽致的缠绵,说不清也道不明。他听着她的呼吸,搂着她的身体,以她一举一动,叫他乍惊乍喜。
时值深秋,白露结霜,卧房里的炭炉已经熄灭了,船外的风浪起伏之声蕴藏着丝丝凉意。
谢云潇的衣襟被华瑶悄悄解开,好让他的胸膛紧贴着她。当然,她只是为了取暖,没有别的图谋,在她看来,此时的谢云潇正是清香淡雅的暖玉。她除去了衣裳的阻隔,毫无障碍地触及美玉本身,果然畅快又舒适。
昏昏然的倦意笼罩着她。很快,她睡着了。
谢云潇暗忖,她真的没有心。
今早比昨晚更难熬。昨晚他辗转反侧,今早他动弹不得。华瑶偶尔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他一下,他低头细看她的睡相,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隐约记起她写给他的那句诗——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天光大亮,侍女们穿过走廊,来到华瑶的门口,轻叩门扉:“公主殿下,现在是辰时了。”
华瑶悠悠转醒:“先别进门,我再睡一会儿。”
侍女们领旨告退。
华瑶这一觉睡得很好,又很暖和,心情自然十分愉快。她抱紧谢云潇,抿着唇浅浅地笑道:“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今有华小瑶木屋藏潇。”
谢云潇没有被她打动,只是问她:“你自称华小瑶?”
华瑶给他立起了规矩:“嗯,不过,只有我能这么说,你不能念这三个字。”
谢云潇掀起被子,把他们两人都蒙住了。昏暗无光的被窝里,他低声问:“阿娇私底下也不能叫汉武帝的小名吗?”
华瑶随口答道:“应该可以叫卿卿吧。卿卿,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假如阿娇用‘卿卿’来称呼汉武帝,他大概不会拒绝。”
谢云潇就在她耳边念道:“卿卿。”
他极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尖,更添一段风流情态,勾得她颈肩泛起微微的酥痒感。
他又念了一声:“卿卿。”这声音如同月夜的潮汐,在她的耳中起落,在她的心头沉浮,竟有千般缱绻、万种缠绵之意。
但她向来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被他人的言语影响,就恶意十足地说:“后来,阿娇被打入冷宫了。”
“你也想让我去冷宫?”他自言自语道。
华瑶在被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哪个皇帝舍得让你去冷宫的。”
谢云潇道:“你这句话,或许汉武帝也对阿娇说过。”
华瑶附和道:“自古帝王多薄情,可怜红颜多薄命。”
她追忆往昔:“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我在宫里见多了。当今的
皇子公主只有八位,但我父皇其实不只有八个孩子。有些婴儿出生之后,父皇没有给他们赐名,他们就不算是皇族的人。”
谢云潇追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他们的相貌不周正,或者没有习武的根骨……很可能会被赐死。”
谢云潇抓紧她的腕骨:“你们高阳家的皇帝,简直是草菅人命的暴君。”
“嘘,”华瑶的指尖摸上他的手背,“慎言。”
她透露的这些深宫秘辛,远不及残酷事实的万分之一。她原本以为谢云潇被镇国将军抚养成人,又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早已见惯生死、脱离红尘。如今看来,他满怀一腔赤胆热血,嫉恶如仇,虽有报国之志,却无忠君之意,他看不惯高阳家的所作所为。
既然华瑶能勘破这一点,那她的兄弟姐妹也能。谢云潇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还不太会隐藏心性。
出于好意,华瑶提醒他:“我父皇不杀贪官罪臣,只杀不忠不孝之人。我的兄弟姐妹也经常弹劾不敬皇族的权贵。从今往后,你见了除我之外的皇族,千万不要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多谢殿下提点,”谢云潇回答,“我几乎不和皇族打交道。”
虽然谢云潇正躺在公主的床上,但华瑶还是卖了个面子给他:“嗯。”
河上水浪汹涌,仍在拍打船身。秋风冷冷瑟瑟,冻得船板发硬,华瑶的被窝却是暖洋洋的。华瑶在被窝里又多待了半个时辰,终于猛然爬了起来。
唐明皇和杨贵妃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再也不早朝。而她高阳华瑶却能撇下谢云潇,把他这般完美无瑕的美人留在床上,看也不看,碰也不碰,可见她确实有几分明君风范。
华瑶传唤了自己的侍女,但不许侍女们靠近她的床榻。她梳洗完毕,遣散众人,又轻轻地撩开床帐,只见谢云潇独自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沉。
华瑶转身离开。她吩咐侍卫看守房门,又找到燕雨,厉声将他责骂一顿,他承认自己昨晚睡昏了头。他解释道:“入秋了,春困秋乏,我经常犯困,困得受不了。”
华瑶冷漠得不近人情:“这是第几次了?你为杜兰泽守夜的时候,要是打了一下瞌睡,让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信不信,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燕雨低下头:“属下明白。”
华瑶疑惑道:“每隔七天,才轮到你值一次夜。按理说,你不可能累成这样。”
燕雨屏住呼吸,齐风替他回答:“殿下,燕雨最近迷上了赌钱,经常找人打牌喝酒。他挥霍了一大笔钱,接连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船头浪大,水花溅上华瑶的裙摆。她严肃道:“从今天起,我手下的所有人,禁止参与赌局,违者杖责三十,罚俸三年!赌资超过一枚银元,以盗窃罪收押,听懂了吗?”
众多侍卫异口同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
船队在水上走了好几天,风大船快,这一路上颇为顺畅,华瑶抵达延丘的日子比她预计的更早。
延丘是凉州最繁华的大城,也是凉州的州府所在之地。府衙的官员们早早地来到了码头附近,等候公主驾临凉州。
华瑶正要赞赏凉州官员的礼节周全,就有一位官员很难为情地说,前两天,延丘下了一场暴雨,公馆的庭院积了水,屋顶破了洞,目前仍在修缮之中,恳请公主暂住将军府,待到十日之后,公馆整修完毕,定会恭迎公主大驾。
华瑶知道凉州的官员多半清贫,也不想为难他们,直接去了镇国将军府。虽然镇国将军不在府上,但他早已为华瑶准备了住所,还派出了四位奴仆伺候华瑶。
这四位奴仆,都是中老年人,鬓发花白,手脚麻利,着实让华瑶吃了一惊。
恰好戚归禾站在不远处,华瑶就问:“将军府上,没有年轻的侍女吗?”
戚归禾笑得开怀:“我爹他这个人啊,节俭惯了。年轻的侍女,月俸太高了,我爹为了省钱,雇人也要雇得便宜些。您别看这几位叔子婶子年长,他们头脑灵活,身子硬朗,粗活细活都能做。”
将军府到处都是叔子婶子,年纪都比华瑶大好几轮。华瑶惊讶于镇国将军的节俭,她自己也摆出了公主的架子,越发地端庄稳重。她嘱咐自己的侍女和侍卫归置箱笼,搬进了将军府最宽敞气派的东南厢房。
庭院中竹影摇曳,庭前种满了幽兰寒梅,如今正是秋末冬初,梅树绽开了两三朵梅花,杜兰泽十分喜欢,华瑶也跟着高兴起来。
第21章 日暮暗闻雪至 “你的手太冷了,冻得我……
华瑶入住将军府的第一夜,戚归禾作为将军长子,恭敬有礼地接待公主,为她设宴接风,席上不仅有竹筒糯米饭,还有清蒸稻花鱼。
华瑶最喜欢吃鱼了。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尽兴。她还认识了谢云潇的二哥,此人名叫戚应律,年方二十一岁。
戚应律容貌俊秀,身量挺拔,穿着一件蓝底白纹的锦服,腰缠白玉之环,头戴翡翠之冠,端的是一副英姿洒落的风度。
他举杯向华瑶敬酒:“承蒙殿下降临寒舍,粗茶粗饭,有屈殿下大驾。”
华瑶含笑道:“戚公子无须多礼。今晚的饭菜有荤有素,鲜美可口,我非常满意。”
戚应律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的菜肴,比不上京城的样式丰富,只是有一种家常风味,殿下可能会觉得新奇。譬如,这一到冬天啊,凉州人爱吃冬笋炖鸭子、萝卜炖鲫鱼、冬菜肉片汤、火腿糯米饭,这都是补气养血的美食,殿下可以尝一尝。”
“多谢你的好意,”华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我在将军府上暂住几日,便会搬进公馆。这几天,诸位不用为我费心,你们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
今晚的接风宴是戚归禾操办的,戚应律扫眼一看,那桌上没有一道配得上公主的珍馐美食。
戚应律甚觉过意不去,便说:“我的兄弟都在军中任职,我却是闲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赋闲在家。殿下,您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定当奉陪。延丘城里,就有几处楼阁池馆,雪后的风景十分秀丽,您可以去游览一番。”
他这一段话,讲得十分妥帖。
可他的弟弟谢云潇却道:“殿下已经说了‘诸位不用费心’,你又何必劳烦殿下大驾。”
戚应律转过头,看向谢云潇。
谢云潇却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落到戚应律的身上。
虽然,谢云潇和戚应律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他们二人不和已久。
他们的父亲镇国将军是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先后娶过两任妻子。
镇国将军的结发之妻是凉州的高门贵女。这位夫人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出生后不久,夫人常去寺庙敬香,与俊俏的僧人交往甚密。那僧人为她还了俗,她与镇国将军和离,带着僧人搬去了四季如春的容州。
镇国将军的续弦夫人是永州谢氏的大小姐,也是谢云潇的生母。这一桩婚事乃是太后授意。可惜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谢小姐抛下功名,奉旨与将军成婚,婚后二人聚少离多,形同陌路。
谢云潇八岁那年,他的父母终于和离,母亲回到了京城,父亲再也没有娶妻。
谢云潇生性冷清,兼有几分孤傲,极难与人亲近。怎奈他天资卓绝,能文能武,父亲对他极为看重。从他幼年时起,父亲便全心全意地栽培他,甚至寻遍了天下名师,不厌其烦地教导他。
谢云潇比戚应律小了四岁。戚应律十三四岁的时候,经常跟着朋友们去河里捞鱼、山中打猎,每当他拎着一大袋野味回家,路过谢云潇的院子,总能听见老师对谢云潇的谆谆教诲。
戚应律就趴在墙头,远望谢云潇与他的老师们谈话。
戚应律还记得谢云潇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最端庄、最有风度的大家闺秀。他其实不太明
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在他看来,她就像天上的仙人,她那么美,堪称仙姿绝色、沉鱼落雁,又有铮铮傲骨、锵锵不屈,即便她嫁给了他的父亲,奴仆们也要尊称她一声“谢夫人”。
谢夫人以她的家族为荣。
在朝堂上,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做了多年的天子近臣。谢云潇随了母亲的姓氏,谢夫人也以世家名门的规矩来教养他。正如所有世家公子一般,谢云潇擅长抚琴、弈棋、赋诗、烹茶等等风雅之事。他的武功更是由父亲和大哥手把手传授。
谢云潇没辜负父亲的期望。他十二三岁时,剑法练得如有神助,胜过将军府的所有侍卫,凉州军营的将士们都对谢云潇赞赏有加。
与谢云潇相比,戚应律难免逊色。
戚应律的哥哥弟弟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但他本人毫无习武的资质,对武功一窍不通。他读书读出了一点名堂,写过几首脍炙人口的骈文和赋文,但也仅限于此。他从未参加过科举,至今仍然在将军府里吃闲饭。
戚应律经常把朋友带进府中。那些朋友讲究玩乐,众人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要斗鸡、训犬、遛鹰,如此一来,院子内外鸡犬争鸣,鹰鸟齐飞。
谢云潇喜静又喜洁,自然十分厌烦他们,从没和他们一同玩闹过。
戚应律的朋友们听闻谢云潇的美名,纷纷撺掇戚应律,让他把谢云潇拉出来给大伙儿见见,大伙儿都能开开眼。
戚应律拽了谢云潇好几回,谢云潇推脱不去。碍于朋友的情面,戚应律大声训斥谢云潇,谢云潇也没回话。戚应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聒噪的苍蝇,无论他怎么嗡嗡嗡,谢云潇都会无视他的存在。
兄弟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直至今日,尚未修复。
思及此,戚应律叹了一口气。
散宴之后,灯火昏暗,戚应律在廊檐下找见谢云潇,问他:“贤弟,你何必与我过不去?当着公主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大哥忙着练兵,你被一堆公务缠着,你三姐又远在康州,咱们将军府上,谁能抽出空来招待公主呢?不就只有我一个人。我邀请公主出门闲逛,无外乎一桩小事,你却在席间故意挑剔,倒像是我忤逆了她。”
天空洒下的月光皎洁而浅淡,谢云潇的侧影半明半暗。他立在廊檐与游廊的交界处,严肃道:“她不仅是凉州监军,也是当朝四公主,二哥与她结交,或许会增添变数。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今日你纵着自己四处游乐,他日的隐患却完全料想不及。”
戚应律一笑,踱步到谢云潇面前:“这位公主,又不是多大的人物,她能闹出什么隐患?我在京城也有朋友,他们都说,公主势单力薄,不受皇帝器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被皇帝派到凉州来。”
谢云潇冷淡地嘲讽道:“那也与你无关,公主不算大人物,你又算得了什么。”
戚应律语重心长地感慨道:“贤弟,你真是不知道,我为咱们戚家做的打算。”
谢云潇沉默片刻,才问:“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