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谨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华瑶拔剑出鞘的声音。方谨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驶来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舟,那些木舟上站满了羯国羌国的高手,其中一人竟是羯国大将洪程秀。
华瑶也看见了洪程秀。她心中一惊,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方谨道:“他们哪儿来的木舟?”
华瑶道:“我们和敌军打了快一个时辰了,雅伦也从别的地方抢来了一百多艘木舟。雅伦的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她又派出了洪程秀。并非她信任洪程秀,只不过洪程秀是她麾下最熟悉水战的将军。”
洪程秀曾经是沧州第一名将,后来洪程秀叛变了,归顺羯国,但他那一身功夫还是出自沧州军营。周谦熟悉洪程秀的武功路数,因而华瑶指派周谦刺杀洪程秀,如今洪程秀转攻华瑶,那周谦去哪里了?周谦究竟是生是死?
华瑶握紧剑柄,又见洪程秀从木舟上一跃而起,直冲战船。他率领数百人专攻华瑶,他大喊道:“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洪程秀身旁的武功高手豁出性命,全力冲杀保护华瑶的侍卫。他们的身法十分迅速,近乎一眨眼的时间之内,他们跨过了上百丈远的距离,跳到了这一艘战船的船弦上。
汹涌的水浪拍击着船弦,华瑶的剑光一霎闪烁。华瑶记起了周谦传授给她的剑法,又记起了东无临死前使出的绝招。她逆风而起,顿时迈出一个箭步,闯入船帆的黑影之中,她的剑光与黑影融为一体,洪程秀竟然看不清她藏到哪里去了。
洪程秀反手转刀,劈砍华瑶的侍卫,他的刀锋往下一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他猛然抬头,依稀瞧见了谢云潇的黑色衣袍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急忙挥刀抵挡,刀光凝成的屏障护住了他的命脉,却有一滴温热的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左右两侧的三个羯人高手都被谢云潇一剑封喉了。
洪程秀不禁感叹道:“好剑法!”
话音未落,杀气铺天盖地。
洪程秀急转后退,破空之声从他头顶传来,他仰头一看,只见华瑶的长剑正向着他的脑门砍过来。华瑶的武功境界绝非常人可比,她的身影流转不息,如破阵之风,如决堤之水,剑下的狂风化为实物,沉重得像是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了洪程秀的肩头。这一招名叫“泰山压顶”,分明是周谦的绝招,却又有些不同,比起周谦的架势,华瑶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洪程秀立即运转内功,用尽全力,护住心脉和肩膀,极快地闪躲到一旁。华瑶的绝招没能斩断他的肩膀,只是劈开了他的盔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层青紫色的淤血。
华瑶在心里暗骂,这该死的洪程秀,他的武功怎么如此邪门?!
洪程秀大吼一声,四面八方又窜出来上百个羯人高手。众人一齐冲向华瑶,华瑶快步后退,喊道:“放火!!”
潜伏在暗处的弓兵射出火箭,顿时点燃了战船的桅杆,那桅杆与洪程秀的距离仅有一尺。洪程秀还没反应过来,船舱轰然炸响,他才明白这一艘战船填满了火药,华瑶也是以身作饵,诱使羯人调派高手赶来船上刺杀她,而她早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火光飞射,偌大一艘战船四分五裂,羯人高手也被炸伤了十几人,洪程秀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又熟悉水性,抢先一步跳入了湖水。爆炸的战船并未伤到他,但他错过了刺杀华瑶的绝佳时机。
与此同时,华瑶逃到了另一艘战船上。如同她计划的那般,她的侍卫全部跟过来了。谢云潇完好无损,杜兰泽被紫苏抱在怀里,护得紧紧的,也没受到半分伤害。方谨依旧站在距离杜兰泽一丈远的地方。
方谨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华瑶一眼,显然是对华瑶以身涉险的战术感到不满。
寅时已至,天上泛起微光。
华瑶下令道:“调转船头。”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船队立刻分为两队,其中一小队驶向远离敌军的湖畔,另一大队继续沿着水路向前行驶。
追杀启明军的敌军也分成了两队。敌军并不知道华瑶去往哪个方向,只是依照雅伦此前的猜测,断定华瑶是要逃离战场,保留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因而,十分之七的敌军追着大船队继续向前,剩余十分之三的敌军跟随小船队,匆忙赶到了湖畔。
此时华瑶已经从湖畔登陆了,她回头一看,敌军仅有不到四千人。她冷笑道:“全杀了!”
华瑶率领启明军,跑入湖畔附近的山林,四千敌军在后方追赶,还没跑出一里远,流箭和流弹如同暴雨一般砸向敌军。埋伏在此地的精兵强将全部涌现,敌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云潇紧随华瑶的脚步。他听见敌军的哭喊,不由得也惊叹于华瑶的高超战术。他没料到华瑶会在此地埋下伏兵。他转身向后看,只见沧州飞虎营的旗帜正在风中飘荡。
飞虎营是沧州第一军营,共有两万士兵,每一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经过层层选拔、年年考核才能留在飞虎营。
飞虎营的主将名叫石竹,他曾经受过方谨的大恩。他听命于方谨,已有多年。自从方谨逃离京城,方谨的亲信庄妙慧也加入了飞虎营。庄妙慧武功高强,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她是名义上的飞虎营将领,但她从不干涉石竹调兵遣将。
石竹愿意听从华瑶的差遣,埋伏在湖畔袭击敌军,庄妙慧没有丝毫异议。现如今,石竹率领飞虎营,杀光了四千敌军,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四千敌军已是全军覆没,石竹和庄妙慧双双现身,飞快地跑向了方谨。他们二人抱拳行礼,对方谨十分尊敬。无论华瑶的兵法战术如何神妙,他们二人的心里还是更崇敬方谨。
方谨淡然道:“你们二人杀敌立功,朝廷必定会嘉奖你们。”
方谨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三十丈远。方谨并未留意华瑶,她身边的大将韩贞忽然说:“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现在华瑶对您不设防,这是刺杀她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的侍卫只有一百多人,启明军的主力军队也不在此地,您瞧,这附近的启明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而您的背后不仅有两万沧州官兵,还有两万飞虎营精兵,您若是斩杀了华瑶,这大梁的江山就是您的了。”
方谨的长剑出鞘一寸,她确实已经动了杀心。
韩贞原本是京城的武官。他文武双全,效忠方谨多年,也曾为方谨立下血汗功劳。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还有好几个女儿,赵文焕本人也是个墙头草,哪一边的风吹得大,他就往哪一边倒。自从韩贞追随方谨离开了京城,赵文焕再也没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方谨低声道:“你觉得,我应该在此时斩杀华瑶?”
韩贞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连忙劝说:“是,殿下,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心智。天赐良机,一分一毫的犹豫都要不得,您注定是大梁江山的君主,而她只是……”
方谨道:“只是什么?”
韩贞道:“贱民。”
方谨的笑意极淡,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方谨道:“你说的不错,华瑶只是一个贱民。在她死后,二十万启明军动荡不安,敌军也不会趁机攻占沧州全境,你还能守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韩贞一时竟然听不出方谨所说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他迎上方谨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方谨忽然下令:“对他搜身。”
韩贞尚未出声,飞虎营的主将石竹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石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羯语密信,信纸上赫然盖着雅伦的私章。
方谨没有伸手接过这一封密信,只让石竹把信纸展开,呈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不起羌人羯人,连他们的信纸也不屑触碰。她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密信,不怒不悲,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为何背叛我?”
韩贞颤声道:“您的外祖父,徐信修,落到了雅伦手里。雅伦活剥了他的人皮,他死得万分痛苦,雅伦把他的人皮挂到了军帐里……他也是一代名臣,对朝廷尽忠尽责,对您尽力尽心,最后、最后……”
方谨沉默了一瞬。
韩贞也不知道,这一瞬间,方谨是否会怀念徐信修,又是否会为徐信修感到悲痛?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好像她生来就没有喜怒哀乐似的。
片刻之后,她竟然笑了。她盯着他,冷冷道:“你怕你自己也落到一个剥皮抽筋的下场,你投靠了雅伦……”
韩贞情急之下,打断了方谨的话:“我虽是投靠了雅伦,也给她传递过几次消息,可我从来不曾毒害殿下!”
方谨道:“雅伦命令你挑拨我和华瑶的关系。”
韩贞的额头上落下几颗汗珠。他硬着头皮道:“您顾全大局,不屑与华瑶计较太多,华瑶对您不敬,您也只会忍气吞声。再这样放任下去,华瑶迟早会对您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您要是不肯把握时机,将来华瑶绝不会放过您……”
方谨道:“你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你以为,我会利用反间计,把你当作忠臣,留在身边?你太高看雅伦,也太低估我了。你背恩忘义,投敌叛国,我不会给你留一具全尸。”
韩贞道:“殿下!”
方谨叹了一口气:“把他围起来。”
方谨的侍卫立刻围成了一堵人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面吹来的冷风。
方谨手起剑落,飞快地砍断了韩贞的脖颈,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了地上。方谨抬腿一脚,狠狠地踩烂了韩贞的头骨。
方谨还记得,启明军出征当天,杜兰泽曾经在军帐里讽刺韩贞。杜兰泽特意提到了“奸细走狗”四个字,难道那时候的杜兰泽就已经猜到了韩贞投敌叛国了吗?还真可笑,敌我双方的战况,全在杜兰泽的掌控之中。
天快亮了。
华瑶又等来了启明军的一支小队,约有两百人,领头人是周谦。
华瑶连忙询问周谦的状况,周谦只说:“受了一点小伤,杀了几百个羯人。可惜没把洪程秀杀了,他撂下我跑远了。”
周谦的左臂有一条伤口。周谦用纱布把手臂包扎起来,她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她对华瑶笑了一笑:“殿下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华瑶道:“当然。”
周谦不禁又笑了一声,比起平常,她的目光似乎更慈爱些。她喃喃自语道:“公主真是聪慧之极,用兵如神。如果先帝还在世,她老人家肯定最疼爱您,大梁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华瑶知道周谦所说的“先帝”是兴平帝,但她不知道周谦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兴平帝?
时局紧迫,华瑶的注意力全在军队上。她并未多想,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前进!”
华瑶率领启明军,向着柯城进发。方谨的军队与启明军一路同行,直到此时,方谨才看穿了华瑶的计策。
方谨道:“你可有十成把握?”
华瑶道:“敌军共有七十万精兵,其中甘域国四十万人,羌国和羯国三十万人。甘域国的军队不会主动进攻,羌人羯人总是打头阵,甘域人只会在最后关头赶到战场。只要我们甩开了羌羯的追击,便能保全我们的兵力。”
方谨道:“只能这样了。”
方谨不由得瞥了华瑶一眼。华瑶注意到方谨的目光,又瞧见方谨的鞋底还沾着血迹。
华瑶忍不住轻声说:“我就知道,姐姐对我还是有情有义的。”
方谨道:“少说废话,其实是你自作多情。”
华瑶道:“好吧,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谨道:“你现在装乖也太迟了点。”
华瑶道:“只要你觉得受用,早点迟点都无所谓。”
方谨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她们一同穿过山林,她似乎又瞥了华瑶一眼。
华瑶喊了她一声:“姐姐?”
方谨道:“放屁。”
华瑶知道方谨对她仍有怒火。
方谨的言行举止一向高贵,华瑶从未听过方谨骂脏话,一是觉得新奇,二是觉得有趣,或许是因为她们逃离了战场,华瑶又有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
华瑶调侃道:“我可没放屁,我只是在叫你啊,姐姐。”
华瑶说话的声音极轻,她和方谨的距离又极近,除了方谨之外,无人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方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她们正在行军途中,她也不能一巴掌打到华瑶的身上。
方谨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华瑶的气焰越发嚣张:“姐姐,等我们打赢了羌人羯人,我和你一起回京城,你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
方谨道:“荒谬。”
华瑶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时至今日,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方谨记起了徐信修的下场。她的外祖父徐信修,兢兢业业,辅佐了她一辈子,却被羯人活活剥下一层人皮,死后也不得安宁。
方谨攥紧了剑柄:“你并不明白什么是骨肉至亲。”
华瑶道:“那天晚上,你被羯人的三万精兵包围了,我也敢冲进包围圈救你,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进去,还是会救你,我不能容忍羯人碰你一根头发丝……”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方谨嘲讽道:“谎话连篇。”
华瑶道:“不是的,姐姐。”
华瑶并未辩解。她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突然没声音了。
方谨耐心地等了片刻,华瑶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撒谎。”
方谨忽然察觉到,华瑶与她私下相处时,言谈之间的习惯,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华瑶似乎还是她的小妹妹。华瑶极少在她面前摆出威严的架势,总会流露出几分活泼顽皮。她知道这是华瑶的本性,这样的本性,华瑶从来不会
对外人展现。
方谨道:“我姑且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