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
华瑶开口道:“众卿听令。”
奉天殿内外的文臣武将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华瑶沉声道:“朕今日初登大宝,大宴群臣,既是款待众位爱卿,更是庆贺朕君临天下。众位爱卿应当勉力尽心,辅佐朕共理国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众卿与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会体恤众卿。君臣同心协力,便是大梁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满朝文武齐声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荡,微臣谨遵陛下谕旨。”
华瑶道:“众卿平身,复位。”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规矩,每当举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进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将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鸿胪寺供应的饭食也是按照官阶划分的,官阶越高,饭食越好。
俞广容有些烦闷。她的官阶,恰好是正五品。
俞广容今年三十四岁,原本只是秦州一个小县令,后来她追随华瑶,顺利平定永州叛乱。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做出了功绩,帮助华瑶在永州赈济饥民、遏制乱象。
华瑶赶赴沧州之前,把俞广容调到了京城任职。俞广容负责安置京城流民。她办事尽心尽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把粥厂和赈济局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收养了四个瘦弱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俞广容没有贪污一分钱,更没有欺辱一个人,只是经常与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梦都想升官,她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个官职比她高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脉,因此她很看重官场上的交际往来。
旁人知道俞广容是华瑶的近臣,却不知掉华瑶对她有多器重。
华瑶回京之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任命杜兰泽、沈希仪为文渊阁大学士,官拜三品,商户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内廷尚宫局挂上了一个六品虚职。
反观俞广容,只做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实权不多,面圣的机会也不多,就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没进去。
虽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内,隐约能听见四品以上大官的谈笑声。
官差一级,低人一等。
君心难测,俞广容叹了一口气。她往前看,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朴月梭。
朴月梭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朴家也是华瑶名义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朴月梭也没进入内殿,正如俞广容一般,他的官阶只有五品。
俞广容朝他笑了一下,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朴月梭报以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顷,奉天殿内的谈笑声更响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兴作诗,当成今日大宴上的献礼。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哀家记得,翰林学士朴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钦点的登科进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让他进殿献诗一首?”
华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为什么忽然提到了朴月梭?
虽然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哥,也曾帮助华瑶清理账本、完善钱法,但是,一来,朴月梭在秦州的政绩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没有出色到让华瑶决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来,华瑶宠信的文臣武将多半在战场上立下了血汗功劳,或是在治理政务上成绩显著,朴月梭既没有战功,也没有文治,华瑶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渊阁,只想让他再多历练两三年。
华瑶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传召他,就让他进殿献诗吧。”
话音落后,朴月梭缓步走入殿内。他的行动举止十分端庄,叩拜的礼节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绿竹的洒脱之感。
朴月梭当众念了一首长诗,恭贺华瑶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内阁老臣杨芳树忍不住称赞他的文字功底:“朴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连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辈出,朴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谢永玄极少评价晚辈,却也有惜才爱才之意。
华瑶依照惯例道:“好诗,当赏。”
内廷女官送来纹银一百两,朴月梭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华瑶,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谢陛下隆恩。”
华瑶听见谢云潇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因为殿内琴瑟乐声连绵不断,也只有华瑶听见了谢云潇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着墨黑色龙纹锦缎,无人能看见桌下发生了什么。华瑶悄悄抬起鞋尖,轻轻地碰了碰谢云潇的脚踝。谢云潇的双腿膝盖反倒向着华瑶挪动了半寸。华瑶推动了她的金杯,谢云潇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两位爱卿都说好,朴公子的才学确实高妙,赐坐,赐茶。恰如那首诗上所说,新君是中兴之主,承袭祖宗之业,实行朝纲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长享太平盛世。”
华瑶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华瑶继承祖业,沿袭朝纲,不做任何大变革,天下才能长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朴月梭拉出来,恐怕也是在敲打华瑶。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顾华瑶的母族,她对华瑶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华瑶记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剧毒,浑身溃烂,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华瑶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权位之争没有炮火硝烟,根本不会撼动华瑶的地位。
华瑶牢牢地掌控着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对她心服口服,与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筹码太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了,礼官也念完了祝词,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众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离席回宫。
太皇太后的凤辇停在御驾的侧边。华瑶登上御驾之前,要先送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着华瑶向她行礼,华瑶目光一瞥,落到了纪长蘅的身上。
纪长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宠爱。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当差十年,才被调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纪长蘅对于内廷各类杂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确实是个得力干将。
华瑶微微地笑了一下,行过礼,又问:“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应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还合你的口味?”
华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您能不能把纪长蘅赏赐给儿臣?儿臣初登大位,依照宫里的惯例,您要挑选几个人,照料儿臣日常起居。儿臣不敢让您费心,只是看纪长蘅很合适,因此向您讨要了。”
太皇太后与华瑶对视片刻,才说:“纪长蘅,哀家不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宫里的人。”
第244章 揽月凌霄上 “是不是很厉害?”……
华瑶道:“多谢皇祖母赏赐。”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哀家信得过。”
华瑶道:“儿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负皇祖母的厚爱。”
太皇太后的字句绵里藏针:“哀家近日会去昆山行宫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可与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宫。你父皇见了你也会高兴,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时日,朝政大事可以交给内阁办理。”
华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胁。太皇太后随时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讯,按照大梁律例,她必须为父皇守孝一个月。国丧期间,各项政务也要停止,未来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变法革新,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孝”之名。
华瑶轻声道:“儿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不过儿臣近日正忙着安置京城禁卫军。沧州战乱结束之后,儿臣抽掉了四万启明军精兵驻守京城,必能保护京城安宁。”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到。”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过奖了。”
太皇太后道:“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皇帝顾好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受了暑热之气。这一转眼就是七月了,你从沧州回京才一个多月,平日不要太过操劳了,你父皇就曾经累出病来,从此卧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皇后,你也要记得提醒皇帝以龙体为重,如今全国战事平定,处理政事也不必着急了。 ”
谢云潇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皇后,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己无关的一些琐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声:“皇后?”
谢云潇这才回过神来:“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谢云潇道:“请见谅,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监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气氛。他躬身弯腰,挂在手臂上的拂尘也微微摇颤。他小声说:“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别忘了自称儿臣啊。”
谢云潇道:“是,儿臣记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武功高强,才学出众,你的记性若是差到这般地步,你的文韬武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间,斩获敌人首级?”
谢云潇道:“请您不要听信江湖传言。”
太皇太后差点被他逗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听管教的皇后。
昭宁帝的四个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会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恭顺模样。偏偏这个谢云潇野性难驯,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上不了台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哀家却有些担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
谢云潇道:“应该能管得住,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时也分不清,谢云潇究竟是听不懂暗语,还是真的不会说太多场面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般漫不经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项事务?若是出了一点纰漏,至少有数百人会受你牵累。”
谢云潇道:“您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请恕儿臣直言,成日忧心忡忡,只会徒增一腔愁绪。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儿臣也只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太皇太后又拐弯抹角地怪罪了他几句,他全部顺利地敷衍过去了。
谢云潇正看着远处宫殿的白玉阶,如水一般明净,倒映着天光云影。无论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凉州长大,他的父亲和老师远比太皇太后严厉许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应对长辈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的母亲谢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谢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谢云潇转过头,看向太皇太后。此时的阳光微有凉意,风也有些凛冽。
太皇太后轻易地找到了谢云潇的弱点。原来如此,谢云潇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必有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太皇太后唤来她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即日宣召谢夫人进宫,陪哀家解解闷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打断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谢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儿臣派遣镇抚司高手护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乡,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见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儿臣倒是能推荐几个好人选。皇后的姐姐戚饮冰正要来京城述职,您可以接见她,儿臣听说她也是才华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