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江南贪污案可不好办,涉案人数之广,难以估量,像是一棵大树,树根交织盘结,每一条树根还会牵扯到临近的大树。究竟要抓多少人,罚多少钱,定什么罪,追什么责,此时还不能确定。
虽然她和太皇太后政见不合,但她们也有共同之处。她们都想维持大梁国政局稳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各州各府都能休养生息。连年的战乱、瘟疫、灾害、饥荒,已夺去了上百万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任何一处地方的平民百姓再次遭受天灾人祸。
华瑶思绪杂乱。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朴月梭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他又问了一声:“请问,您为什么而烦恼?”
华瑶言辞含糊:“太多了,一言难尽。”
华瑶坐到了一张圆桌旁。她的众多随从陆续走进了庭院,眼见华瑶坐下来了,众人也纷纷落座,这院子里二十多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不过华瑶身边只有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三人。谢云潇去马厩查看粮草了,暂时还没回来。
圆桌的另一侧,白其姝正往炉子里添柴烧火。她煮好了茶水,先给华瑶倒了一杯:“茶水还有点烫,请您慢用。”
华瑶端起茶杯:“多谢,有劳了。”
白其姝瞥了朴月梭一眼,就把茶壶放在桌上,没给朴月梭斟茶。她做不惯端茶倒水的差事,也不想对朴月梭示好。
朴月梭仍是一副心正气和的样子。他解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只檀木食盒:“我带了一些点心,各位可要尝一尝?”
朴月梭这一句话
,其实是对华瑶说的,可惜华瑶仍在思考正事。她一心只想尽快完成计划,并未留意木桌上的茶水点心,也没注意朴月梭和白其姝说了什么。
朴月梭不禁侧目,差点喊出“表妹”二字。他及时住口,又试探道:“小姐?”
华瑶回过神来:“我不吃点心,多谢你的好意。”
朴月梭坐在树影里,半低着头,神情淡然,声调轻缓:“你小时候爱吃枣泥糕,莲蓉红枣馅,千层酥皮,你一次能吃三四个。”
华瑶不假思索:“能吃是福。”
朴月梭喃喃道:“姑母不让你吃甜食,你偶尔也会从食盒里偷拿点心……”
朴月梭和华瑶青梅竹马,熟知华瑶的饮食喜好,连她小时候偷吃点心的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华瑶反倒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正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日常习惯显露出来,更不能谈论前尘往事。
华瑶提醒道:“喝点水就算了,我们没时间吃东西,更没时间细嚼慢咽。”
朴月梭又把食盒收了起来:“是……”停了一下,才说:“是我自己做的点心,您可以放心享用。”
华瑶忍不住笑出来了:“我不是怕你给我下毒。”又问:“你做了多久?”
朴月梭如实回答:“今日卯时,天刚破晓的时候,我已经把枣泥糕做好了。我打开蒸笼,用筷子把糕点一团一团夹出来,放入食盒,再用棉布包裹起来,现在还留有余温。”
华瑶感到十分震惊。她推断出朴月梭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朴月梭大概是在三更半夜起床,去厨房和面、烧水、做糕点,又赶在辰时之前抵达皇城,追随她一路向南行进。朴月梭竟然没打哈欠,他不困吗?
朴月梭似乎猜到了华瑶的心思。他含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说来不怕您笑话,今天早晨,我在厨房做糕点,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自幼学习厨艺,时时修炼,日日精进,我的厨艺比起我的武艺,大概是更胜一筹。”
朴月梭正要再说几句,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他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却也知道谢云潇赶过来了。
难道谢云潇还敢当众把他杀了不成?他在心里暗叹一声,表面上还是笑意温和:“请坐。”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与朴月梭之间。他在桌上放了一把长剑,剑鞘上寒光凛冽,照见天际云影。
此时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冷淡,又过了片刻,朴月梭捧起一杯热茶:“谢公子,请问您要不要尝一尝食盒里的糕点?”
谢云潇竟然反问:“你是否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
朴月梭不明白谢云潇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我只准备了一天的口粮。”
谢云潇道:“此地距离京城不远。”
朴月梭放下茶杯:“您……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你现在返回京城还来得及。”
朴月梭暗讽道:“您还是老样子,毫无改变。”
谢云潇语气漠然:“不如直说你毫无长进。”
朴月梭不甘示弱,挑衅道:“我若有什么长进,那也是给表妹看的,不是给您看的。”
谢云潇依旧平静:“她若是能看得见,就不会把你晾在一边。”
朴月梭一向是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被谢云潇气笑了。
朴月梭看了一眼华瑶。华瑶正在和白其姝交谈,她们二人神色严肃,谈的都是正事。显然,华瑶暂时不会介入朴月梭与谢云潇的争端。
朴月梭转头看向谢云潇,压低声音:“您并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京城又曾经闹过多少腥风血雨。我自幼在京城长大,和表妹相识多年,无论你如何从中阻挠,我和表妹多年来的情谊,不会消磨。纵然这一段情缘不能再续,我此生无怨,亦无悔……”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只能回忆过去了。你这些年算是虚长了几岁。”
朴月梭声调极低:“您为何没有容人之量?”
谢云潇声调更低沉:“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没有廉耻之心?”
朴月梭坐姿端正:“我并非没有廉耻。她是君主,我尊她、敬她,从来不敢有一丝不敬。反倒是您咄咄逼人,我与您谈话时,您总是不留情面。”
谢云潇又拐弯抹角骂了他一句:“情面只会留给有脸面的人。”
朴月梭武功不如谢云潇,吵架也吵不过谢云潇,他震惊之余,又觉得惭愧。他知道自己理亏,不该千方百计接近华瑶。但他转念一想,华瑶身为天地万物之主,岂是常人可比?又岂能用常理去揣测?
奉承巴结华瑶的臣民成千上万,他在这些人里,根本算不上是最殷勤的。就比如七公主琼英,每日进宫给华瑶请安,无时无刻不是面带笑容。
琼英逢人便说:“陛下真是圣明之主,我仰慕陛下,尊崇陛下,我此生最大造化,便是有幸成为陛下的胞妹。”
朴月梭还没修炼到琼英这等境界,又何必太过苛责自己?这么一想,他就想通了,心气也顺了。
朴月梭打算坐到别处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撞到一堵透明的墙上。此墙坚固无比,似是空气凝结而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墙是何时出现的。他后知后觉,目光落到了华瑶身上。
华瑶喝了一口茶水,才问:“你说累了吗?”
朴月梭连忙解释:“不是……”
华瑶放下茶杯:“不是什么?你完全忘记文官的礼节了。”
朴月梭涨红了脸:“请您息怒,我以后不会再和谢公子争执起来。”
华瑶下令道:“我们在江南办事期间,你和谢云潇尽量不要碰面。”
朴月梭的火气一下就消了:“是,还是您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一堵围墙,当真隔绝了外界声息,我没想到武功还有这种妙用。”
朴月梭偷瞥一眼华瑶,抿唇一笑。
谢云潇立即开口:“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数不胜数。”
华瑶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强迫他闭嘴。她已有许久没听过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几乎快要忘记了谢云潇只是话少,并不是不擅长说话。
傻子都能看出来谢云潇与朴月梭水火不容,还好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被空气凝成的围墙挡住了,附近的侍卫听不见一点动静。
华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日影偏移,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白其姝站起身来,走到华瑶身边,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点了一下头。
随后,白其姝吹响了口哨,那声音响亮悠长,传遍了驿馆内外。众多随从备车上马,车队继续向南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车队驶入吴州地界。
此地名为“绣城”,距离吴州首府丹芝仅有一百多里路程。
绣城也是吴州繁华之地。入夜时分,满城灯火通明、琴瑟和鸣,众多行人来来往往,
在街道上闲逛,也有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发出一阵喊叫声、嬉笑声。
华瑶率领众人下榻旅舍。此地原是华瑶控制的一处产业,旅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打点过了,掌柜的、跑堂的都是自己人,华瑶住在这里也觉得安心。她和谢云潇同住一间厢房。掌灯时分,她还没睡。她撩起纱帐,观望着窗外夜景。
谢云潇正在整理床褥:“还不睡吗,卿卿?”
华瑶扶住了窗栏:“我再看一小会儿,江南夜景真是繁华秀丽。”
明月当空,河上波光粼粼,二十几艘画舫首尾相衔,停泊在岸边热闹之处。
船上开设了夜宴,众人身穿锦绣纱袍,弹琴奏乐,饮酒作乐。
有人喝醉了跳进河里,浮在水面上放声唱歌,吴州人水性颇好,醉酒后还能在河里结伴游泳。
绣城河边一座高楼上,灯火暗淡,蜡烛越烧越短,快要燃尽了。
若缘倚窗而立,咒骂道:“大晚上的,这些人吵什么吵,真想把他们舌头割了。”
宋婵娟哄了她一句:“你别生气了。”
若缘快步走到宋婵娟面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婵娟曾经是东无的侍妾,那宋婵娟究竟是更害怕东无,还是更害怕若缘呢?
若缘抬起手来,抚上宋婵娟的面颊,又轻轻捏了她的下颌骨。她打了个寒颤:“能不能不要这样做了?”
若缘忽然弯下腰来。她精通调香之术,身上带着一股蔷薇香气,芬芳清爽:“你这就怕了?”
宋婵娟拧过脖子,离她更远:“东无死了,方谨也死了,太皇太后都放弃了,我真不知道你还要和华瑶争什么?到底有什么好争的?琼英不争不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和华瑶做对呢?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若缘掐住了宋婵娟的脖子。
若缘一点力气都没用上,宋婵娟反倒发怒了:“你掐死我,掐啊,掐啊,掐死我算了!算我倒霉,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东无的侍妾全都活下来了,只有我被你带到了吴州,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爹娘都在沧州,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羯人羌人都死光了!我要回沧州,我要见我爹娘!!”
若缘还是不生气。她只觉得宋婵娟很亲切,像是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时而软弱,时而勇猛。她稍微用力,掐紧宋婵娟的脖子,宋婵娟脸颊涨红,咳嗽了一声。
若缘立即松开手:“我对你真是太好了。”
宋婵娟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
若缘像是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只说:“我真的不想刺杀华瑶。我可不傻,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华瑶身边多的是绝世高手,我派出去的那几个小东西,在她手里连一招都过不了。”
宋婵娟呼吸急促:“你为什么还要白费苦工?”
若缘握着一根锋利的簪子:“我没得选,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看见了,琼英对华瑶那叫一个谄媚,逢迎,阿谀,奉承。”
宋婵娟不知哪来的勇气,挑衅道:“谄媚怎么了?能活下来就行,琼英现在活得可好了。”
若缘笑着说:“是啊,华瑶不计前嫌,对琼英十分照顾。她们这两个人,小时候天天吵架,就连一天都停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演上了姐妹情深,演给天下人看的。”
宋婵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指着若缘说:“你妒忌她们!你妒忌她们能演出来姐妹情深,却没人愿意陪你演!!”
若缘往宋婵娟脸上轻轻拍了一个巴掌。
若缘力道极轻,丝毫没伤到宋婵娟,像是长辈鼓励小辈似的,可她的年纪比宋婵娟还小一岁。
她说:“姐姐,你比我更像疯子了。”
宋婵娟瞪大双眼:“你才是疯子!你疯了!!”
若缘叹了一声:“哎,我说过了,我真不想刺杀华瑶,可是呢,我身边可用之人,都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怕我也像琼英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华瑶的小跟班,我必须和华瑶划清界限。”
若缘脚尖一点,身姿轻盈,跳高了一尺,坐到了窗台上:“我这么解释,你听得明白吗?不是我想杀她,而是我必须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