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递给她一把长剑。剑鞘是沧州精铁锻造而成,雕纹繁复精妙,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剑柄上镶嵌着翡翠,可见造价不菲。
华瑶拔剑出鞘,剑刃锋利,银光湛湛,果真是一把宝剑。
谢云潇道:“我在窗边找到了这把剑。此剑做工精良,或许对你有用。”
方才华瑶和敌人交手时,不慎震碎了自己的佩剑,这一把宝剑来得正是时候。
雨声未停,河上水烟朦胧,薄雾弥漫。
大船已在岸边停泊,华瑶和谢云潇先后下船,侍卫紫苏连忙追上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失踪的四个暗探都在船舱里,除了这四人之外,还有二十七个人质,其中十七人为女子,十人为男子。”
华瑶只问了一句:“他们现在能开口说话吗?”
第252章 始见因缘等无状 “你会不会杀了我,取……
紫苏如实回答:“贼人强迫他们喝下了迷魂汤,卑职给他们找来了解药,服用解药之后,现有十二人苏醒过来,其中四人正是暗探。这四人武功高强,身体复原比常人更快,已无大碍了。”
华瑶下令道:“你把他们带过来,我亲自查问。”
紫苏领命告退。片刻之后,紫苏又和那四个暗探一同回来了。
华瑶仔细盘问了一番,终于把前因后果问清楚了。
事发当夜,暗探登上画舫后不久,那画舫主人竟然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迹,当即放出了几种烟雾。暗探吸入了烟雾,只觉得神智恍惚,连自己姓名都不记得了。
画舫上的武夫把他们五花大绑,扔进了船舱,他们隐约听见那些武夫说,要把他们运到丹芝,当作奴隶卖掉。他们练过武功,身强体壮,正是丹芝富户喜欢的模样。丹芝富户也有控制武功高手的秘法,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华瑶听完他们的描述,又对丹芝人刮目相看。她不该小瞧丹芝富商,能在江南发大财的商户,必定身怀过人的本领。
丹芝是吴州首府,也是吴州最繁华富丽的大城。丹芝夜景向来热闹,青楼楚馆彻夜不休,赌坊茶楼宾客不绝,素有“一轮皎月,满城灯彩”的美名。丹芝的贱籍人数,
也是全吴州最多的。华瑶想要把丹芝整治过来,真是一件极难的事,远比整治秦州宛城困难得多。
华瑶又问:“那船上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紫苏道:“也是从民间掳掠来的。卑职记下了她们的姓名籍贯,也派人赶去了绣城衙门,把失踪人口的数目核对清楚。”
华瑶道:“好,你全权负责此事。”
紫苏双手抱拳:“是,卑职遵命。”
华瑶思索了一小会儿。她站在河岸上,来回踱步。
华瑶只能在吴州停留十天。再过十天,她必须赶回京城,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可不只有一个吴州。她还要在十天之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她感觉肩上的负担越发沉重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
谢云潇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大雨倾盆,他们二人身上不曾沾染一滴雨水,像是独立于喧嚣世界之外。
风声雨声连成了一片,谢云潇又低声问:“你还在担心什么?”
华瑶抬头望天:“绣城奸商拐卖人口、私运官盐,已犯下了重罪,若是继续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抓到更多犯人。然而,此案毕竟是在绣城发生的,审理此案的官员,多半来自绣城衙门。奸商与衙门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勾连?”
谢云潇道:“官商勾结,并不罕见。”
华瑶目光一转,又看向了官船。她已经猜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与此案相关。
几年前,她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也从内廷外朝听说了不少消息,比如,海寇又烧毁了官船,官府损失了许多货物……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官船的建造与修理,向来都是工部负责,工部尚书熟知每一艘官船的重量、容量,没人比他更明白要如何把官船从国库偷运到私库。
“好他个邹宗敏,”华瑶喃喃道,“真是胆大包天。”
难怪邹宗敏整天奉承华瑶,甘愿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出来,补贴修缮广明宫。他把孝敬皇帝当作了生平第一大事,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败露,他本人是逃不过一死的。
谢云潇又记起了前任户部尚书在皇城自尽,以死为谏,只求昭宁帝能够审理江南贪污案,把东无和邹宗敏一并治罪。
东无已死,邹宗敏仍是工部尚书,至今没有获罪。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有什么筹划,他自言自语:“邹宗敏不该与东无结党营私。”
华瑶感叹道:“其实邹宗敏也没得选。东无要是看上他了,他拒绝东无,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华瑶和谢云潇正在谈论东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华瑶转过身去,只见一群官兵正在官道上疾驰。雨天路滑,这些人的行速分毫不减,领头人是个会武功的文官,大约三十多岁,相貌端正,神色端肃,此时还穿着一身官服,外面罩着一件破旧蓑衣,似乎是在营造一种清贫廉洁之感。
“那是绣城知府,”华瑶向谢云潇介绍道,“名叫朱贤勤,他是昭宁十五年的进士。他本来在京城顺天府任职,后来又调任了绣城知府,算是升官了吧。我怀疑他和东无关系匪浅。当年他在顺天府当值,东无的小舅子惨死街头,顺天府负责查案,几个月都没查出一点头绪。”
谢云潇也听说过这个案子。此案又名“昭宁第一悬案”。
当年东无迎娶了一位贵族小姐。婚后不久,这位小姐患上了怪病,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她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曹国公。曹国公要为女儿讨说法,几次三番上书皇帝,皇帝也派了太医去东无府上探望。太医都说,那小姐感染了不治之症。
曹国公夫妇亲自拜访东无,又被东无赶了出来。曹国公夫人就在他家门口大骂“畜生”,她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疯了似的,只想再见女儿一面。
隔年开春,曹国公世子,也就是东无的小舅子,暴毙街头。他的头颅和身体分开了,死不瞑目。至少上千人看见了他的尸体。
昭宁帝震怒,命令顺天府彻查此案,顺天府查了几个月,却没找到一点线索。曹国公夫妇抑郁成疾,先后因病离世,昭宁帝渐渐也淡忘了此案。
谢云潇不禁问道:“昭宁帝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
华瑶小声道:“这个嘛,依我看来,我爹身边的宠臣,多半都很擅长阿谀奉承,我爹几乎听不见真话。久而久之,他就不会考虑太多实事。”
谢云潇道:“他不想顾全自己的脸面吗?”
华瑶道:“他的宠臣不会说,那是昭宁第一悬案,只会告诉他,陛下圣明,陛下是千古一帝,曹国公一家命短福薄,幸得陛下垂怜,实属他们三生有幸。”
谢云潇总结道:“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好事说成幸事。”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这就是阿谀奉承的精髓。”
*
马蹄声由远及近,众多官兵勒紧了缰绳,下马行走。绣城知府朱贤勤走在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他心事重重,始终不曾抬起头来。他从官道走向码头,只见镇抚司高手排成两列,华瑶和谢云潇站在队列之间,气势非同一般。
朱贤勤连忙跪到了地上:“微臣绣城知府,朱贤勤,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贤勤身后的绣城官兵也跪下去了,齐声道:“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铺着一层青石板砖,雨水横流,把朱贤勤的官服下摆浸湿了。他磕了一个响头,脑门撞在石板上,闷声一响。
华瑶道:“起来吧,免礼,平身。”
朱贤勤这才站起来:“微臣不知陛下圣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降罪,微臣恭领。”
华瑶略看了他一眼:“朕此次下江南,也是微服私访,中元节将近,不宜兴师动众。”
朱贤勤双手抱拳:“是,陛下英武圣明,平定八荒,收复四海,世人皆知,尽数归顺。陛下圣虑,惠及天下,实是天下生民之幸。”
朱贤勤这一句话说得很诚恳,谢云潇听得心不在焉。谢云潇还记得华瑶方才提到的阿谀奉承,原是官场上常用的辞令。
华瑶也有点不耐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圣祖的家乡在吴州。朕巡视吴州,追忆圣祖开基创业之艰难,心有所感。”
朱贤勤道:“陛下是仁德之主……”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究竟是哪些人,正在侵吞官府资产,买卖良民,动摇大梁国本?”
朱贤勤又要跪下去,华瑶的侍卫紫苏一把扶住了朱贤勤。
紫苏看了一眼华瑶,华瑶略微点头,紫苏得到了华瑶的授意,就对朱贤勤说:“朱大人,卑职是镇抚司副指挥使,紫苏,见过朱大人。”
朱贤勤连连摆手,又抱拳行礼:“不敢不敢,大人您客气了。”
紫苏道
:“朱大人,您看,码头边上这一艘大船,是官船,却被商人占用了,拿去做了肮脏勾当。您有没有听说过此事?”
朱贤勤又望了一眼华瑶,只见华瑶身边又多了两位文官。其中一位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名叫郭灿亮,以正直廉洁而闻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
紫苏又喊了一声:“朱大人?”
雨水淋湿了朱贤勤身上的蓑笠,水滴落入他的领口,冰凉刺骨。他回过神来,连忙回答:“是,微臣……微臣听说过,绣城每个月都有人口走失。绣城全城共有一百一十万人,本地人口众多,外来人口也不少……”
紫苏把朱贤勤请到了一旁,与他讨论了更多细节。朱贤勤支支吾吾,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紫苏把他的回复转告给了华瑶。华瑶命令紫苏率领一队人马,跟随朱贤勤返回衙门,先把今日解救的人质身份调查清楚,再把朱贤勤好好审问一遍。
今日风大雨大,水湿路滑,官府办事也急不得,要慢慢来。而且,那一艘官船上查获物品繁多,不仅有粮、油、茶、盐,还有几捆不知名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味。
华瑶已经命令郭灿亮、白其姝、岑越合力清理物品,登记造册。他们三人见多识广,必定能把这件事办得妥帖。
华瑶略一思索,决定先返回客栈,把人质也带回去,帮助他们调养身体,顺便从他们嘴里挖出更多消息。
从昨晚到今早,华瑶在绣城微服私访,除了几艘画舫、官船之外,也没查到重大线索。绣城知府朱贤勤显然还知道什么,却没有直说。华瑶只愿意给他一天时间,等到明天铁证如山,他还不开口,华瑶就要怀疑他的忠心了。
华瑶和谢云潇返回客栈之后,雨势并未转小,天色更加暗淡。华瑶这才想起来,她和谢云潇中午都没吃饭。他们二人出门在外,打得是“微服私访”的名头,当然不能摆出排场,更不能按照皇城的规格享用山珍海味。
华瑶派人去厨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纪长蘅送来两份食盒。盒子里装着两碗鸡汤面条,配菜是凉拌黄瓜、清炒山笋。
纪长蘅面露难色:“请您恕罪……”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可以了,你不必紧张,退下吧。”
纪长蘅如获大赦,放下食盒就离开了。
纪长蘅追随华瑶仅有不到一个月,她从没上过战场,更不知道华瑶南征北战的这三年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对华瑶而言,鸡汤面条已是一顿美味佳肴,她在沧州行军的那几个月,有时候甚至吃不上热食,只能在山洞里咀嚼冷硬的米饼。
华瑶和谢云潇一起吃完了这顿饭,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华瑶感觉身体放松了不少。她点燃了一盏烛灯,灯光满室,她抱着枕头坐到了床上。
谢云潇坐在她的身旁,用一块湿布擦拭长剑。她忽然开口:“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贼人要在此时拐卖妇女。”
谢云潇顺着她的意思问:“为什么?”
华瑶抬起手,指向窗外:“你看,河岸对面的高楼上,悬挂着不少桃木符,符文是朱砂写成,尚未褪色,崭新的。”
谢云潇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绣城百姓深信鬼神之说。中元节将近,寻常百姓家里人口失踪,可以借用鬼神之说,把这些事搪塞过去。”
华瑶严肃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谢云潇道:“虽然只是猜测,却也有些道理。”
华瑶扔开了枕头,向后一仰,躺在了床上:“还好,我们今日救出了二十七个人质,没有一人伤亡,这可比沧州战场好多了。”
沧州局势之所以危急,与东无也有几分关系。
谢云潇把长剑放到一旁。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床边:“也许东无余党还想造反作乱。你可曾考虑过,下令追查东无余党?”
“不行,”华瑶翻了个身,“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千万不能轻易下定论,免得伤及无辜。我初登大位,不止官员想巴结我,官员之下也有不少人想巴结我。倘若我下令追查东无余党,那我的旨意,就是党同伐异的工具。”
谢云潇看向她:“陛下思虑周全,固然是深谋远虑。”
“不要恭维我,”华瑶伸了一个懒腰,“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谢云潇握住她左手的手腕,轻轻按在了柔软被褥上。他的食指探入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
谢云潇道: “我只会对你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