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漂浮着潮湿水雾,冻得她双脚麻木。脚底踏过青石板,踏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噼噼啪啪,就像冰雹打在街道上。
若缘大口大口地喘气,宋婵娟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他们快追上来了!”
若缘气急败坏:“霍应升会杀了你!”
“那就让他杀了我!”宋婵娟大哭失声,“总好过我们两个人都死了……”
若缘的力气快耗尽了。恍然之间,她想起了母亲在冷宫里劈柴烧饭,宋婵娟送给她的衣裳首饰,她的驸马卢腾嘱咐她好好活下去。往日的记忆交叉扫射,她感到一种锐利的痛苦,锥子般一寸一寸凿穿了她的心脏。
她疼得钻心,疼得惨叫,疼得几近疯魔了。她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恨意滔天,她在大街上发狂嚎叫:“我要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女人,无用的废物,”霍应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弟兄们,斩草除根。”
若缘把宋婵娟放到了街边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拔剑出鞘,转身直面霍应升:“我要活扒了你的人皮!!”
若缘愤怒之极,已有走火入魔之象,武功瞬间暴涨了几倍。她急运剑光,飞刺霍应升的面门:“你去死!!”
霍应升施展轻功,纵身跳到了一栋民宅的房顶上。他指挥十个侍卫包围了若缘。他低头俯视着若缘与众人决战,又见宋婵娟双手抱膝坐在石头上。
宋婵娟冷得发颤。她面色青白,闭紧嘴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这个女人如此柔弱,竟敢骂他下贱。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可想尝尝东无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他的语调无情无绪:“杀了若缘,我就把宋婵娟赏赐给你们,咱们弟兄都能分一杯羹。”
若缘尖声大叫:“贱种!贱种!!呃呃啊啊啊啊!!”
若缘怒不可遏,咆哮声洪亮如惊雷,响彻街道。
邻近民宅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孩,穿着布衣,披着头发,仅有四五岁大。她在睡梦中听见巨大响动,醒了过来。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知霍应升有多凶残,也不知躲避武功高手是民间百姓的共识,她懵懵懂懂走到门前,仰头看着房顶上的霍应升。
剑尖一转,指向小女孩,霍应升垂下眼皮,淡淡道:“又来了一个送死的。”
霍应升反手一转,剑刃在空中绕了一圈,倒削小女孩的肚皮。剑刃快要刺破皮肤的那一瞬间,若缘举剑相接,两剑对撞,轰然一声巨响,她身不由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膝盖砸出两个血坑,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不要杀我女儿!!”
霍应升循声望去,望见一个中年妇女,披头散发,正从家门口冲过来。他厌烦道:“你们一个也逃不过。”
他纵身一跃,双手持剑往下猛砍,劈开了若缘的护身剑气。众多侍卫合力挥剑直戳过去,忽觉四周冷风大起,黑暗中闪现一道耀眼白光,曲折一荡,化为一团旋风,爆起千万朵火花,扭转出无穷巨大的劲力,把他们的长剑全部绞断了。
钢铁铸成的剑刃,散成一块一块碎片,纷纷扬扬洒在地上,又在街巷中簌簌回响。
霍应升心中一惊,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大刀,向前刺出,只听一道闷雷爆响,刀刃寸寸断裂,接着又是一声嘲笑:“蠢货。”
火焰飞溅,霍应升急步后退,定睛一看,这才看见了华瑶的身影。
镇抚司高手已经包围了此地。华瑶收剑回鞘,又把小女孩抱了起来:“你有没有受伤,冷不冷?”
小女孩睡眼惺忪,只叫了华瑶一声:“姐姐?”
华瑶点了点头:“你什么都不用怕了,姐姐来了。”
她斜瞟了一眼霍应升,低声道:“姐姐会帮你报仇的。”
第254章 义济黎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周围一片沉寂,霍应升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他从衣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刀尖直指华瑶:“您要是敢动手,我们双方只会打得两败俱伤。”
华瑶轻蔑地笑了一声。她甚至没看霍应升一眼,只把小女孩抱到了妇人的面前,小女孩张开双臂:“娘,娘亲!”
那妇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娘在这里,娘在,娘带你回家……”
她从华瑶手里把女儿接过来,泪流满面。她猜不到华瑶是什么身份,急切道:“小人跪谢您的大恩大德!”
华瑶语气温和:“好了,你快带孩子回家吧,今晚天冷风大,千万别忘记把门关紧了。”
那妇人连忙抱着女儿回家了,霍应升不敢追出一步。他紧握刀柄,刀刃寒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杀气分毫不减。
霍应升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打定主意要与华瑶决一死战,华瑶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华瑶吩咐侍卫拿出两件棉衣。她身影一闪,亲手把棉衣递给宋婵娟和若缘,宋婵娟连连道谢:“妾身跪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华瑶扶住宋婵娟的手腕,“你身子弱,可别着凉了。”
宋婵娟强忍泪水,任由华瑶握着她的双手。她本以为自己今晚死定了,现在她见到了华瑶,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和华瑶没说过几句话,仅凭直觉就相信自己可以依靠华瑶。她声调呜咽:“求您,救我一命,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棉衣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感到久违的温暖,像是逃离了冰寒地狱,重回人间。她抽泣一声,继续说:“当年是东无把我从沧州抢到了京城,我爹娘敢怒不敢言……我伏低做小,伺候东无两年,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整日担惊受怕,最怕东无一怒之下杀了我。他武功高,权势大,动动手指就能捏死我,我连蝼蚁都算不上……”
华瑶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派人送你回家,君无戏言。”
华瑶如此爽快,宋婵娟又惊又喜:“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妾身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
“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出自《左传》,形容百姓对君主的爱戴。
宋婵娟想起自己从前也曾说过华瑶的坏话。当时是为了讨好东无,她把华瑶贬得一文不值。此时她回忆起自己的言行,不禁满脸通红,神思恍惚,又见华瑶盯着自己,她的面颊红得更鲜明,也把华瑶的手抓得更紧了,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几丈开外之处,谢云潇静立不动。他看着宋婵娟抓着华瑶的手不放,他出声打断道:“请恕臣直言,当务之急是清理东无余党。”
宋婵娟以为谢云潇暗指她是东无余党。她吓得脸色发白,浑身一软,倒入华瑶怀里,颤声道:“陛下,求您垂怜,妾身柔弱之躯,只求您庇护,不敢有半点违逆……”
宋婵娟眨了一下眼睛,泪水滚落。她仰头望着华瑶,眼里仍有泪光闪烁。
华瑶动了怜惜之心,本想安慰她两句,忽然想起史书上“杀兄欺嫂”的故事,连忙放开了她的双手,又把她扶正了,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华瑶正气凛然:“你安心坐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婵娟坐到了石头上。她转头看向了若缘。
若缘与她仅有几步之遥,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你还记得我啊?”
“殿下,”宋婵娟看着她腿上的伤口,“您、您还在流血,用过药了吗?”
寂寥冷清的长街上,寒意刺骨,若缘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睁开双眼,撞见华瑶的目光。
华瑶递给若缘一瓶金创药,若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
看的笑容。她们二人对视之时,杀气猛然袭来,无数银针飞射而出,挟裹着一股狂风,刺向华瑶和若缘。
若缘大惊失色:“谁放了暗器!”
华瑶挥剑一斩,剑光大亮,那些银针也消融了,华瑶和若缘毫发无伤。
若缘还没回过神来,华瑶提剑而起,剑刃直劈霍应升的面门。
霍应升连退三步:“掩护我撤退!!”
生死关头,霍应升环视四周,身旁竟然没有一个人。他暴怒如狂:“贱民之……”
他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个“女”字,剑尖刺入他的后颈,停在第三与第四块椎骨之间。剑上劲力猛增,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脖颈断裂了,头颅落到地上,滚了几圈,流下一行鲜血。
他的尸身轰然倒地,身上也是鲜血淋漓。
华瑶的剑上没沾一滴血。她看着众人:“霍应升已死,你们剩下的这些人,是要追随霍应升下地狱,还是归顺镇抚司?”
众人立即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卑职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收剑回鞘:“不错,识时务者为俊杰。”
当夜,华瑶不仅收服了四十多个武功高手,也顺利地进入了东无的私库。她走过暗道,停在私库的门前。她看见门后是一间密室,约有十丈见方,地上摆满了铁箱和金元宝,墙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华瑶思考了一小会儿,飞身跃起,迅速穿过密室,抬脚踹在一块花纹上。那花纹转动两圈,变成了一排内嵌的浮雕。华瑶又用剑尖拨动浮雕,这一堵墙缓缓向两侧打开,这才显现出真正的藏宝阁。
众多侍卫提灯照亮前路,从藏宝阁里搬运出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他们的行动路线也是华瑶亲自规划的,藏宝阁里机关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毒箭,好在华瑶把一切机关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教导侍卫如何避开暗器。众人仰仗华瑶庇护,从始至终,没有一人伤亡。
若缘独自一人坐在暗道的拐角处。她看着侍卫忙前跑后,看着华瑶一呼百应,起初还觉得妒忌,后来只觉得自己可笑。摆在第一间密室里的金元宝、银元宝,原来都是纸扎的假东西,就连“鎏金镀银”都算不上。
她听见华瑶说,那些假东西上涂抹了毒药,她才明白自己技不如人。今夜要不是华瑶及时赶到,哪怕她没死在霍应升的剑下,也会死在密室陷阱之中。她裹紧身上棉衣,心里还是一片冰冷,恍然之时,她记起宋婵娟的问话:“你到底要和华瑶争什么?”
到底要争什么?!
她太累了,累到忘记了答案。
她精疲力竭,只想躺在地上睡一觉。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抬头,又看见了华瑶。
若缘皮笑肉不笑:“陛下。”
华瑶的语气依旧温和:“你伤势严重,跟我走吧,我传唤太医为你治病。”
“为什么?”若缘不禁也流泪了,“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命?我对你还有什么用?”
华瑶递过来一块手帕:“方才我亲眼看见你救了那个小姑娘。”
若缘拿起手帕,拭去眼泪,笑得浑身颤抖:“我救了她,与您有什么关系?您是大梁国主,我和她都是没出息的小人物。”
华瑶扶住了若缘的肩膀,若缘不再颤抖。她与华瑶对视,华瑶轻声说:“她是平民,我是君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若缘讥讽道:“您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是听不懂的。我自幼在冷宫长大,可没读过几本书。”
华瑶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颇有一种安抚的意味。她吃了一惊,话音止住了。华瑶这才开口说:“你是我的皇妹,也是我的臣民,我自然会设法保全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过东无曾经强迫你残害了两三个人,这也并非你的本意。我既然能容得下晋明和东无的旧部,又怎么会容不下你?”
若缘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倍感无力,只用气音说:“我派人刺杀过你,你怎么饶得了我?”
华瑶心思一转,声调又缓和几分:“我知道你有苦衷,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初晋明余党在秦州宛城追杀我,我也赦免了他们,还把他们收编为启明军。”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仍未落下来,若缘透过一双泪眼,看着华瑶。
华瑶认真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对我也没有杀心,我和你是一脉相承的姐妹,我可以像照顾琼英那样照顾你一辈子。”
若缘喃喃自语:“可我不想像琼英那样奉承你,我想做个人……我从小就没个人样,冷宫的日子太苦了,我吃过老鼠……”
她咬住嘴唇,咬出血来:“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我不是在抱怨,我命苦,我活该……”
像是讲了什么笑话似的,她又笑出来了:“我活该,我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华瑶忽然捧住了若缘的脸颊。昏沉阴晦的暗道里,光影寒凉如水,华瑶的掌心滚烫如火。她亲手擦去若缘的泪水。若缘直往后退,退到后背紧贴石墙,硬挺的脊骨撞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若缘的身量比华瑶矮小许多,她们二人对比之下,倒是真像一对长姐幼妹。
若缘悲愤交加,索性把下巴抬高了:“你砍死我吧,往我脖子上砍!”
华瑶松手放开了她:“我说过了,无论你信不信,我不会杀你,我还会救你,正如你救了那个小姑娘,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东无去世快一年了,你不用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不需要你……”若缘本想说“假慈悲”,可她说不出口,她初听那一句“你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好人”,她只觉得荒谬。她甚至想拔剑出鞘,去大街上疯狂杀人,杀给华瑶看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泪如雨下:“你为什么没早点来……”她尖叫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我和你同岁,只比你年长三个月,你小时候,我也没有自保之力。”
华瑶从若缘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也看见了年幼时的往事。母亲去世时,没有一个人赶来救她。她心痛如刀绞,那痛苦深入肺腑,几乎把她千刀万剐。她跪在殿门之前,嚎啕大哭,心里默默念着“救救我,救救我”,哭到嗓子哑了,她才明白过来,在这世上,只有她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往事如烟,不必重提,华瑶转身离去:“现在我来了,你跟我走吧。”
若缘没有回答。她颤颤巍巍迈出两步,追随华瑶走上一辆马车。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憎恨华瑶,却也相信华瑶。她跟着华瑶向前走,便从濒临死亡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