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顾川柏的死讯传遍了京城,太医说他的死因是心病。依照大梁律法,他的棺材也葬入了凤山皇陵,不过与方谨的墓室相隔甚远。
顾川柏下葬后不久,坊间流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都与顾川柏有关。三四个月之后,京城官民渐渐淡忘了顾川柏,全城上下,几乎无人再议论他了。偶尔有几人记起他的声名,不禁感叹道,昔日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来日也只是一具白骨、一杯黄土。
*
秋去冬至,京城下了一场小雪。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更改年号的各项事宜。
大年初一当天早晨,积雪融化,晴空万里,大梁国正式改年号为“天成”,至此,华瑶就是一国之主天成帝。
两年前,华瑶在秦州设立了铸币厂。秦州汇聚了许多能人异士,技艺超凡的工匠也不在少数,经过两年的改良、打磨,秦州生产出来的钱币流通价值极高,制造工艺极难,包括铜币和银币在内,民间匠人几乎不可能仿制成功。
这种钱币,名叫“天成通宝”,在天成元年正月十号,由京城官府正式发行,短短一个月之后,成效显著。“天成通宝”在市面上流通广泛,京城的钱货买卖更频繁了。百姓上缴了私铸的钱币,按照官府设定的比例,兑换“天成通宝”,户部和盐铁局又把民间私铸的金、银、铜币运到秦州铸成新币,这一来一往之间,秦州和京城的商业更是兴旺发达。
天成元年春天,华瑶一心扑在钱法和税制上。由于“天成通宝”试行效果很不错,她又在永州、虞州、京城三个地方开设了新的铸币厂。同时,永州造纸厂也传来好消息,经过永州工匠不断改良,造纸厂能生产出一种轻薄草纸,虽不及宣纸平滑光洁,却胜在价格低廉、原料简单,平民百姓也能买得起。
开春以来,大梁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
今年的“耕藉礼”也与往年不同。所谓“耕藉礼”,是每年春耕之前,皇帝本人亲自在京城一块农田里演习耕种,为期一天,显示皇帝对农业的看重。这个规矩从西周流传下来,已有上千年之久。
自从昭宁帝病重之后,大梁国的耕藉礼就暂停了,今年华瑶又要去耕田了,官府允许百姓在远处观礼。
行礼当天,华瑶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她已经下地干活了。
这一块田地约有一亩大小,名叫“圣田”,是华瑶的老祖宗亲自开辟的。老祖宗还留下了一句话,大梁国历任皇帝,除了重病卧床的病秧子,其余人等,必须在田地里老老实实耕种,不得偷懒。
偌大一亩田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众多官员都站在田埂上,观望华瑶和谢云潇勤勤恳恳做农活。
华瑶推动铁犁,把田地里的泥土全部翻了一遍。她力气大,干活也快,还有闲心和谢云潇说话:“好多人在看我们。”
谢云潇抬头望去,这一亩田的四面八方,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更远处的街道上,又聚集了不少平民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人潮涌动。
镇抚司和拱卫司一同维持秩序,人群也并不喧闹,谢云潇轻声问:“耕藉礼什么时候结束?”
华瑶挥动锄头:“等我忙完以后。”又小声说:“你看天色,还早着呢。”
谢云潇又问:“你累不累?也许可以把农活全交给我。”
华瑶看了他一眼:“这么多人盯着我们,我一点懒都不敢偷。”
谢云潇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拎着一只竹筐,在田地里挑拣杂草。他想到了自己和华瑶在永州逃难时,也曾在山上挖过野菜,从荒废的农田里捡来萝卜和生姜,熬成鱼汤,一人一口喝完了。
翻过了田地泥土,除去了杂草害虫,华瑶开始播种了。她把小麦的种子一排一排种下去,谢云潇提着一桶水,不紧不慢追随她,她随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浇到田地上,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耕种完毕了。
晌午已过,华瑶扶着锄头,长舒一口气。她站在田野之间,精神恍惚了一瞬。她并不觉得疲惫,她平日里吃得好,穿得好,又经常练武健身,体力远比佃农强得多。若要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耕种,她也是无法忍受的。那佃农的生活究竟有多苦,可想而知。
“耕藉礼”大功告成,众多官员赶来恭贺华瑶,华瑶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了工部尚书邹宗敏的身上。
邹宗敏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道:“恭贺陛下,耕藉礼成,农神必会保佑大梁国五谷丰登……”
华瑶只问了一句:“沧州和永州的城镇重建得怎么样了?”
邹宗敏躬身弯腰:“托陛下的鸿福,沧州和永州……都建好了,百姓安居乐业,今年春天也能有个好收成。”
第260章 此间龙象(大结局) 人间……
华瑶问过了沧州和永州的情况,就不再与邹宗敏谈话了。
邹宗敏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耕藉礼”结束后的第七天,华瑶下旨,命令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重审江南贪污案。
此案经由三法司调查一个多月,认定邹宗敏犯下了贪污叛国的大罪。证据确凿,邹宗敏无法抵赖,华瑶革除了邹宗敏的官职,把他打入大牢。他深感绝望。他任职的这些年来,贪污了数十万两白银,勾结江南商人贩运毒药、倒卖官船、拐卖人口、哄抬官盐价格,每一项罪名都是死罪,数罪并罚,他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邹宗敏在大牢里蹲了三天。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华瑶派人传话,告诉他,只要他坦白交代自己的同党,把他犯过的罪行一件一件说清楚,华瑶就能赦免他家人,甚至是他本人的死罪。
邹宗敏把他生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了出来,朝廷通过他获取了一份完整名单,同时查封了相关库房,收缴赃款超过了一百万两,都是市面上许久不流通的金银元宝。
大理寺迟迟没有宣判邹忠敏的罪行,只把他关在监狱里。他费尽心思,从大理寺官员的口中打听了几次,这才察觉出来,华瑶也知道内阁重臣杨芳树在吴州贪污受贿,却把杨芳树放过了。
华瑶才刚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她并不打算彻查群臣。杨芳树对她一向是鼎力支持,她对杨芳树也格外宽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追随她的臣民得不到利益,久而久之,就没有人愿意真心归顺她。杨芳树贪污受贿,是在投靠她之前,而且杨芳树本人并非贪得无厌的巨贪,他的家产总计不超过一万两,华瑶也就不追究了。
然而,邹宗敏投靠华瑶之后,又从沧州、永州的重建款项之中小贪了一笔,触犯了华瑶的忌讳。
邹宗敏越想越觉得惶恐。他在牢狱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他平时的吃穿用度一贯奢侈,本身也受不住牢狱之苦。没过几天,他感染了风寒,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大夫还没来得及救治他,他便在大牢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邹宗敏死后,朝廷清查了几个罪臣,又空出了几个官职,华瑶提拔了不少贤臣,不过朝廷还是缺人,迫切需要更多的人才。
天成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华瑶在皇城太和殿举行殿试,试题是华瑶亲自拟定,都察院御史为监试官,礼部尚书为提调官,杜兰泽、杨芳树等八位内阁大学士为读卷官。
当日下午,所有考生交过了试卷,又一个接一个回答殿试策问,华瑶从下午问到了晚上,直到掌灯时分,策问也结束了。众多考生跪在地上,拜谢皇恩浩荡。
华瑶沉声道:“你们要做大梁国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国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
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众人齐声回答:“谨遵陛下口谕!”
昭宁帝驾崩之前,数年不曾上朝,殿试也暂停了数年。
今年是天成元年,参加殿试的人数比往年多得多,考生共有上千人,分为十个批次,殿试也举行了整整十天。
天成元年五月十九日,朝廷放榜,录取进士三百一十二人,人数之多,创下历届之最。
与此同时,京城官府开办了几座“新式学堂”,就连京营内部也设立了一所学堂。
“京营”是京城七大营的统称,与京城御林军全然不同。御林军兵力强盛,军纪严明,然而京营之内,却有许多不通武艺的勋贵子弟。他们的祖辈曾经为大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到了他们这一代,京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京营了,正因为京营是个烂摊子,一般都由皇后负责管理。
谢云潇每隔几天会去一次京营学堂,为学生授课。他教授的课业名叫“修身”,主要内容包括正心诚意、爱国忠君、自重言行,以及与练武相关的呼吸吐纳的诀窍,不会武功的学生也能从中受益。
京营里的少男少女似乎都很喜欢“修身”这门课。每当谢云潇前来授课,没有一个学生迟到、早退或是告假,不少学生甚至疯狂背诵教材上的课文,显现出十分热烈的求学之心。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
天成元年,中秋时节,京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朝廷今年选用的进士全部上任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不俗表现。
圣贤书上教导皇帝应当“远小人,亲贤臣”,现如今,华瑶身边确实是贤臣如云,大梁政局也在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杜兰泽看不见的地方。
入秋以来,杜兰泽已经告假七天了。
杜兰泽好像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今年她是京城殿试的读卷官,她向华瑶举荐了二十多个进士,她确信这些人可以辅佐华瑶完成大业。
从去年开始,杜兰泽把自己的毕生所学传给了户部侍郎孟竹舟。今年开春以来,华瑶对孟竹舟越来越器重,孟竹舟的政绩越来越显著,杜兰泽由衷为她们感到高兴。
秋意正浓,风雨渐起,杜兰泽坐在床上,她的目光透过琉璃窗,看向了天上涌聚的乌云。她的视线不太清晰,窗扇上人影幢幢,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喃喃道:“是谁呢?”
她低头咳出一口血,落到雪白丝帕上,红得吓人。
汤沃雪扑到了床边:“杜小姐,杜小姐?你快把这一碗药喝下去吧。”
汤沃雪把瓷碗端到了杜兰泽的嘴边。她一勺一勺给杜兰泽喂药,杜兰泽倒也配合。可是这一碗药才刚喝完,杜兰泽又把药汁吐出来了。
窗外闪过一道亮光,打了一个响雷,汤沃雪不小心把瓷碗摔到了地上。汤沃雪跪倒在地,一点一点收拾碎片。
杜兰泽小声道:“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我的病,是陈年旧疾,我自己知道,治不好的。我的寿命只剩不到一个月了,你不用陪在我身边了,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你这是哪里的话?”汤沃雪抬头看着她,满眼泪光,“我能治好……能把你治好。”
卧房正门突然打开了,又关上了,竟然没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只有一条人影跳到了床边,杜兰泽睁大双眼,恰好对上华瑶的目光。
华瑶轻轻捧起杜兰泽的右手:“兰泽,我来看你了。”
杜兰泽猜到了华瑶听见了自己和汤沃雪的对话,可是华瑶一个字没提,杜兰泽也沉默不语。她们二人都是聪明人,彼此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从这天起,华瑶百忙之中也要抽出空,日日都来探望杜兰泽。有时候,她不会走入室内,只是在门外站上一小会儿,听见杜兰泽说话的声音,她就放下心来,悄悄离去了。
天成元年九月十九号,深秋,小雨,天气寒冷,雨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华瑶才刚下朝不久,纪长蘅匆匆忙忙传来了急信。华瑶收到消息,立即动身赶往杜兰泽的住所。她一路风尘仆仆,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匀,飞奔到了杜兰泽的房门之外。
汤沃雪带着哭腔说:“陛下!她在等您,她等了您一早上了!”
华瑶抬起手来,手有些颤抖,迟疑了几个瞬息,她才把房门打开。她竟然看见杜兰泽披着一件棉衣,坐在窗边,她以为杜兰泽快要好起来了。
杜兰泽却说:“方才我浑身剧痛,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我乞求汤沃雪替我解痛,她封住了我的穴位,我……我现在不觉得痛了……”
“兰泽!”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暂时不要说话了……”
杜兰泽咳嗽两声,才开口道:“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华瑶走到她身旁,跌坐在一把木椅上:“我对你是有求必应,你不要再说什么死不瞑目。”
华瑶还想说服她:“我看人很准,我说谁长寿,谁就能长命百岁,你还要再活九十年,一百年。”
杜兰泽轻轻地笑了笑。笑容渐渐消退,她眼里泪光闪烁:“我只求您,请您不要为我伤心。我的病症,是陈年旧疾……当初我在流放路上得了寒症,大夫断定我活不过三年……我忧伤过甚,思虑过度,深陷必死之局……后来我遇到了您,这才苟延残喘了几年……上天待我不薄……我无怨无悔……”
华瑶颤声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先回床上休养……”
杜兰泽依旧平静:“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
华瑶明知她说的是实话,仍要欺骗自己:“来日方长……”
杜兰泽轻声叹息:“去年春天,周老前辈察觉我……时日不多了,我求她为我调配了一种药,可保我气色红润,脉象平稳……周老前辈医术高超,就连汤沃雪都察觉不出来……”
“没关系的,”华瑶轻声安慰她,“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什么都不在意。”
杜兰泽连续咳嗽了几声,鲜血从她唇角涌出,染红了白色棉衣,她一个一个字地说:“您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时,岱州丰汤县,也是一个雨天……”
窗外风雨晦暗,天地之间唯有一片雨声,华瑶急忙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杜兰泽再也支撑不住,她从椅子上滑下去,落入了华瑶怀里,她不想让自己的血弄脏华瑶的衣裙,但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更不能把血迹擦干净。
华瑶用自己的手帕擦拭杜兰泽的唇角,她的眼泪落在杜兰泽的脸上。杜兰泽喃喃道:“当年我得知了……强盗要洗劫丰汤县,我……我想救柳平春,他是我的师弟……我在路上做局,把你引到了丰汤县……”
华瑶的手指颤抖不停:“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是你设局把我引过去的……”
杜兰泽道:“你不怪我算计了你?”
华瑶道:“一点也不,我只恨自己没早点遇见你。”
“我也想……早点遇见你,”杜兰泽气若游丝,“我、我看不到父母翻案了,求你……你代我看……”
华瑶无声地哭泣,眼泪如雨水般一滴一滴落下来,杜兰泽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说:“请把我火化,葬在……葬在京城寒山寺上,我就能望见,望见皇城……”
“好,好,”华瑶断断续续回答,“我都答应你,你不要有任何遗憾。”
杜兰泽似乎很浅地笑了一下:“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我……确实没有遗憾了……从昭宁二十四年,到天成元年,算来不过四年有余,竟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昭宁二十四年,是华瑶与杜兰泽初见的那一年,华瑶仰头看向房梁,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在她怀中,杜兰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杜兰泽此生无憾了,可是华瑶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华瑶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紧接着又是一阵钝痛。
良久之后,华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她看见桌上铺着一张纸,墨痕未干,那是杜兰泽今天早晨亲笔留下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