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谢云潇那时也才十五岁,就出落得那般冷情冷性。
厨房的灶火越烧越旺,大铁锅里煮着米粥,暖烘烘的香气飘满了院子,谢云潇也没闲着。他拿出一把匕首,准备亲自宰羊。
那匕首长约七寸,刀刃是凉州精铁锻造,异常锋利,可以斩金截玉。刀身冷光流动,曾经沾过血腥气,暗藏着一层腾腾杀气。
农庄人家哪里瞧过这等架势,忙把一只肥羊交到谢云潇的跟前。
谢云潇左手托着羊头,右手瞬间拧断了羊脖,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看清他何时出手,待到他们回神之时,那只肥羊已经毫无痛苦地断气了,连一声咩咩都没来得及发出。
戚应律有感而发:“贤弟,你若做了屠夫,牛羊死在你的手里,应当是一桩幸事。”
谢云潇并未理睬二哥。他右手转动匕首的把柄,剔毛、切皮、去骨、分肉都做得游刃有余。
这座宅子里大半的人都赶来院中专门看他杀羊,华瑶也坐到他的附近,专心致志地观望他的精湛刀法。他果然是武学奇才,刀剑的造诣堪称化境,寻常武者哪怕苦练几十年,也追不上他的高深境界。
谢云潇把切好的羊肉放入干净的陶盆,打来一盆清澈的井水冲洗。他的衣袖未曾沾染一滴污血,从头到脚洁净出尘,又因为他正在低头干活,显得很有贤良德行。况且他原本就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俊美相貌,他的外表如此出色,能力又如此出众,华瑶一时都看呆了。
华瑶拖着板凳,坐得离谢云潇更近。
谢云潇架起一堆木柴,认真地烹制一只烤全羊。他才烤了一会儿,华瑶闻到香味,就忍不住问:“能吃了吗?”
谢云潇道:“再等等。”
借着宽大衣袖的掩护,华瑶偷偷扯住他的衣带:“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谢云潇把他的衣带拽了回去:“请您耐心些。”
谢云潇越是不让她碰,她就越想碰。本以为上次亲过了就完了,没想到她又来劲了。
她看着谢云潇,兴致勃勃道:“请问,羊腿能给我吗?”
“自然,”谢云潇答道,“凡是您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华瑶极轻地问:“也包括你吗?”
谢云潇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柴,火焰被他掌控得恰到好处。他目不斜视,只说:“您是凉州监军,我听候您的差遣。”
华瑶没心没肺地笑了。她调侃道:“真的吗?无论什么差遣,你都愿意听吗?”
华瑶做了个手势,命令众人全部散去,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直到这时,华瑶才小声说:“你上次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喊我卿卿,喊了两声,还亲了我的耳朵,我也亲了你的脸。我和你算是两情相悦吧。”
谢云潇终于侧过脸来看着她:“你入住将军府十天,我写给你的私信,无人接收,公信还得交给齐风燕雨。我上门拜访,你推脱不见。我早就应该明白,你我不过泛泛之交,别说有情,相悦也谈不上。”
华瑶存心诱哄他,连忙胡扯道:“抱歉,我太忙了,我与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日不见,我独自过了十年。”
谢云潇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下雪那日,你不是一个人出门赏景了吗?”
华瑶轻轻搭住他的手:“不是的,我出门赏景,其实也是为了你。”
谢云潇甚是冷淡:“此话怎讲?”
他这一副漠然不动的模样,牢牢地勾住了华瑶的心,她诚恳地诓骗他:“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出门赏景,只是为了给你写诗作词。”
她当场瞎编了一首词:“自在逍遥天外,向云试挽雕弓,山川契阔更青葱,韶茂何人与共?日暮暗闻雪至,凭栏采露华浓……心思幽意诉情衷,痴念何足轻重。”
这首词,遵循《西江月》的格律,词中又暗藏“云逍”、“华遥”二字,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
华瑶念到“诉情衷”时,还偷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
谢云潇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客气而疏离地说:“你填的这首词,别有寄意,大抵是寄情于山水间,慷慨明志。”
“不,”华瑶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我用来传情达意的词,只送给你一个人。”
谢云潇反扣华瑶的手腕,她忽然想起他能瞬间扭断一头羊的脖子,她的手指蓦地一僵,他就慢慢地放开了她。
木柴被火烧得噼啪作响,香浓的羊油滴入火堆,炸开一片亮光,火苗差点窜到华瑶身上。
谢云潇剑鞘一转,轻而易举地挡住了火花。他握着剑柄,看向别处:“你最好是什么也不懂。”
华瑶十分自信:“胡说八道,我什么都懂。”
谢云潇又笑了。火光照得他眼中有晨星。但他一言不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
谢云潇的手艺很不错。他烤得那只肥羊特别香嫩,特别好吃。
华瑶一个人吃了两条羊腿,当然也没人敢在饭桌上和她抢食。土芋也是个好东西,绵软易食。华瑶对今天的这顿饭相当满意,按规矩给了农户一些赏钱。
入夜时分,华瑶住进了农宅的一间客房。
她今生第一次亲手摸到了棉被棉褥。此前,她只碰过裹着鹅绒的锦缎、或是蚕丝织成的丝棉。
她不由得抱住自己的小鹦鹉枕,跳进了隔壁房间的窗户——谢云潇就住在她的隔壁。
灯火昏黄,华瑶的影子落到了斑驳的墙上。她看到谢云潇正坐在床上。她丝毫不见外,顺手就帮他熄灭蜡烛,熟门熟路地躺到他的身边,与他共用一个枕头。
谢云潇的心里并不安稳。他受制于华瑶的忽冷忽热,只能以退为攻:“你的侍卫正在院中值夜,你来我的房里过夜,他们可能会看见。”
“没事的,”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直往谢云潇的怀里钻,“他们不会往外说的,你放心吧。”
她的指尖悄悄地探入他的衣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别解开我的衣服。”
华瑶耐着性子说:“晚上天冷风大,这里没有炭炉,只有你最暖和了。”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找到一个理由:“你武功很好,不至于怕冷。”
华瑶却说:“我睡着以后,也会冷的,你也懂武功,你明白的。”
谢云潇正低头闻着她颈间的玫瑰香气,她小声倾诉道:“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我去找自己的侍卫。那些侍卫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你,但也是少年有成,个个身强体壮,热的像火炉一样……”
这句话忽然顿住,因为谢云潇轻吻她的脖颈,极浅地吮吸了几下,当她说到“火炉”二字,谢云潇竟然吻出了一点声响。
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她的耳力比平时更好,能听见一切细微动静,配合着颈部的酥痒难忍,她已是头眩耳热,仿佛陷入焚心以火的炼狱,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舒适。
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无法掌控现状而滋生的惊惧。
她摸索着谢云潇的脖子,只要她用力掐他,就能让他负伤。
可他停了下来:“不舒服吗?”
华瑶贴近他的胸膛,却不讲话。
谢云潇又说:“我……唐突了殿下。”
“没事,算了,”华瑶大度道,“没关系,我也偷亲过你。”
谢云潇暗暗地平复自己的呼吸,装出淡定自若的语气:“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华瑶点头,谢云潇悄声问:“还觉得冷吗?这样抱着你。”
华瑶懒洋洋地答道:“好暖和,我有点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絮絮叨叨地讲她夜探村庄的所见所闻。
她说,她一共探访了二十多户人家,蹲在他们的屋顶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偷看他们的厨房有多少余粮,还没讲完,她实在疲乏,也就睡着了。
其实华瑶并不是没受过冻。
生母刚死的那几日,父皇不愿见她,她被遗忘在行宫的角落,思及父母,便会手脚发凉,通体生寒,从此落下了梦中惊厥的毛病。幸好她的毛病只是偶尔发作,最多几个月一次。
比如今夜,华瑶又梦见一座昏暗得不辨形状的宫殿,一条狰狞而冰冷的白绫,这一梦如堕冰窟,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冷,要冻死了。”
冥冥之中,有人回应她的苦楚:“你扔开枕头,我能抱你更紧。”
对了,她幼时养成一个习惯,睡觉要搂着小枕头。她的小枕头上绣着一只羽尾翠绿的小鹦鹉。她懵懂地割舍了那只鹦鹉,果真被人拥得更密切,浑然从冰窟落入温泉。
那人又问:“现在暖和了吗?”
梦境如在眼前,华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含糊不清地说:“嗯。”又说:“我不想被杀。”
那人轻抚她的后背,低叹道:“原来你在讲梦话。”
她没回答。
“睡吧,别害怕,做个好梦,”谢云潇安抚道,“放心,没人敢杀你。”
她信了他的话,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又可靠。
*
夜色昏沉,空中洒下霏霏细雪,吹在身上化开了一半。
齐风抱剑立在屋檐下,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二三更天的光景,他的脚下是枯枝残叶,眼前是浓影薄月。他记起了皇宫中的故人旧事,心里渐渐涌现一片茫然。
不久之前,他亲眼看见华瑶摸黑窜进了谢云潇的房间,也依稀听见他们二人的窃窃私语,轻微的动静之中,竟然有十分暧昧的亲昵。
夜更深时,熟睡的华瑶说了一句梦话。谢云潇被她吵醒,还以极好的耐性低声哄她。谢云潇就像是她的驸马,对她的关心和照顾细致入微。
主人的私事,本与齐风无关。
不知为何,齐风的心口空了一块,思潮起伏,杂念丛生。
齐风和华瑶私下相处时,华瑶曾说,她与她的兄弟姐妹不同,断不会越过雷池,亵渎了他。她还说,她对男女之事没有一点兴趣。果真如此吗?齐风半信半疑。
齐风认识的人很少。他在皇宫当差时,与他交换过名字的侍卫也没几个。这世上除了燕雨和华瑶,再没其他人能牵动他的心绪。他时刻牢记着自己作为侍卫的职责,即便他早已远离京城,他的身心依然戴着枷锁。
正当出神之际,燕雨忽然探身过来:“你在打盹?”
齐风道:“你怎么来了?”
燕雨伸了个懒腰:“我睡不着。”
齐风走远了些,燕雨还跟着他四处巡逻。
燕雨小声说:“那屋子里,真不舒服,墙壁太薄了,隔音太差了,床太硬了,也太冷了,我从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
齐风脚步一顿,开口道:“我们十岁进宫前,只能睡在稻草堆上,吃不饱饭,睡不好觉,你每天饿得打滚……你还记得吗?村子里的人吃了观音土,肿着肚子死在路边。”
燕雨耸了耸肩膀:“我记得啊,那一年闹了旱灾,我差点饿死。后来我们就进宫了,进宫以后,再也没受过穷罪。我们又不是天生穷命,迟早会富得流油。”
落雪飘荡,沾在齐风的发间。他提剑四顾,不言不语。
燕雨嘟囔道:“你今晚怎么这么奇怪?别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我去她门外看看。”
“别去,”齐风道,“她睡了。”
燕雨若有所思。
第二天早晨,燕雨才明白齐风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