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良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偏偏他们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微臣叩见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道:“皇兄,你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自有一种富贵风度。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见。
晋明笑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直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诸位守住了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必定会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请皇兄不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真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他?皇妹代他请罪,和他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华瑶莞尔一笑:“这座城里,与我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皇兄了。正所谓‘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我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厨子准备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第35章 今何道 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
雍城被华瑶治理得井井有条,晋明的心中也有了计较。
他在皇宫的那些年,从未高看过华瑶,毕竟她母亲死得早,父皇又不重视她,顶天了也翻不出大浪。
如今看来,华瑶心思缜密,率兵有方,将来或许还有更大作为。
思及此,他颇有些忌惮这位小妹妹。
他跟着华瑶去了雍城公馆,华瑶在馆内为他准备了一场宴席。
兄妹二人高居上位,其余官员陪坐在侧。
雍城的商贸才刚刚恢复,餐桌上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一些家常小菜。
晋明扫视一圈,咬字极轻道:“妹妹。”
华瑶道:“怎么了?”
晋明道:“你说的宫廷佳肴,在哪儿呢?”
华瑶给他夹了一只凉州扒鸡的鸡腿:“所谓宫廷佳肴,讲究食材和厨艺。这些饭菜取材新鲜,烹饪火候适中,你尝尝,很好吃的。”
晋明冷淡道:“看这样子就很难吃。”
华瑶反问道:“哥哥都没尝一口,怎么知道这些菜不好吃呢?”
晋明的食指搭在碗沿,指尖用力一按,瓷碗被他打翻。米饭、鸡腿全都扣在了桌上。而他微微向后仰,靠着椅背,看也没看一眼被他浪费的食物。
满座寂静。
晋明笑道:“诸位,慢用。”
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
华瑶神色如常:“哥哥今晚没胃口吗?”
晋明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才说:“舟车劳顿,胃口不佳,妹妹不要见怪。”
华瑶心道,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挑三拣四的王八蛋。
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上哪儿去给他找珍贵的贡品?
她嘴上却说:“皇兄可能是太累了,请你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晋明并不觉得累,他状态很好,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今夜这场宴席上,他滴水未进,几乎没动过筷子,他总是怀疑华瑶会谋害他。
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仍与他有说有笑。散席之后,她亲自把晋明送到了厢房,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看在外人眼里,那真是兄友妹恭,情谊深厚。
*
夜半三更时,华瑶回到她的住处,床头仍然亮着灯火。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你怎么还没睡呢?”
谢云潇道:“我在等你。”
华瑶飞快地吹灭蜡烛,躺到他的身侧。他在黑暗中问:“你的皇兄,有没有为难你?”
华瑶笑嘻嘻道:“他不仅没有为难我,还有点怕我。他连饭都没怎么吃,怕我给他下毒,我怎么会下毒呢?对了,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有鲫鱼萝卜汤、凉拌黄瓜、茼蒿饼、凉州扒鸡……凉州扒鸡真是一绝,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肚子都有点撑了。”
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不知为何,他也觉得很高兴。他唇角微勾,淡淡地笑了笑。
华瑶一边说话,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照例为他搭脉验伤。
他的脉象平稳有力,气血充沛,情况越来越好了。
华瑶心情舒畅,睡得也香。
这一觉睡到天大亮,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谢云潇不见了。
华瑶披衣而起,走到前院,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长刀,那是戚归禾的刀。
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平静地问:“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是为何意?”
华瑶心下一惊,连忙正色道:“戚归禾离世当日,你还在昏迷之中,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走后,你心
脉大损,受不了刺激,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
谢云潇怔了一怔。
他把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刀剑凝聚煞气,必须远离病人。
今早,谢云潇取出长刀,准备把刀擦干净,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然而华瑶所隐瞒的……竟然是戚归禾的死讯。
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
换作是他战死沙场,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他先前还做了一场梦,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他也答应了。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只是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
朝霞初升,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手指不住地颤抖,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人生在世,终究难逃一死。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不知对你有没有用……倘若我说,戚归禾没死,只是出门远游了,再过七八十年,大家终能相见,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所谓生离死别,正是他在天上,你在人间,十年弹指一刹那,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
谢云潇一言不发。
华瑶拉住他的手:“据说,每一个人临死之前,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皆由因缘和合而生,缘散未必散,缘起未必起……”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细瞧他的神色,从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属。
她心生无数感慨,双手抱住他的腰,继续安慰道:“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只等数十年后,阖家团圆,再续前缘。”
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华瑶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大哥走了,你自是心如刀绞。可你重病初愈,切忌大悲大恸,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却也猜想得到,万望你节哀珍重,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
他的手臂坚如铁石,紧紧地环抱着她,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
华瑶原本也不想把谢云潇蒙在鼓里。趁此机会,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窖深处,尚未入土。他死得很冤。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
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
事关重大,华瑶又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
这些疑犯个个不怕死。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终于从他们口中挖出隐情。原来,他们都是埋伏在雍城的奸细,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他们看来,自从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两军交锋,必有胜败。
凉州军营成立的这几十年来,声势渐渐壮大,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凉州兵将越发骁勇,军纪也越发严明,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
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将军祠”,供奉戚家历代将军,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祠堂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
长此以往,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凉州百姓会不会把凉州当做戚家领地,而非高阳家的疆域?
自古以来,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二字,最忌讳“君弱臣强,尾大不掉”。
北宋名相赵普有云:“战斗不息,国家不安,节镇太重,君弱臣强。今唯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天下自安矣。”
北宋早已灭国,赵普的治国之策,却也不能尽信,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
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凉州兵将只听从镇国将军的调遣,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又因为羯国、羌国虎视眈眈,朝廷不敢把凉州军队调往外地,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
不出意外的话,戚归禾必定是下一任镇国将军,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
戚归禾年纪轻轻,在军中声望极高。他吃苦耐劳,礼贤下士,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他的仁德之名,远胜高阳家的公主与皇子。
因此,朝廷留不得他。
华瑶听完奏报,茫然半晌,才问:“所以呢,究竟是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朝廷再怎么耍心眼,也要有人动手才行。”
杜兰泽轻声道:“奸细们奉命行事,并不知道谁是主使。我猜,应该是二皇子殿下。”
华瑶道:“何出此言?”
杜兰泽还没回答,华瑶又说:“兰泽,你不用尊称他为二皇子殿下,就叫他,王八蛋,怎么样?我差点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连一点援兵都没派过来。”
华瑶驻守雍城的这些天,常与军营里的兵将们来往,自然而然学会了许多脏话。现如今,她已经能灵活运用这些脏话,妥帖地抒发她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