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原本也打算称赞金玉遐,不过金玉遐久居岱州,名不见经传,从未有过任何建树。谢云潇不知从何谈起,就和金玉遐闲聊了几句。
金玉遐的态度十分谦逊。他拱手作揖之后,方才进屋落座。他的衣着打扮干净整洁,以玉冠束发,以绸带束腰,端的是一副世家公子的风范。
众人围坐桌边,桌上备有花茶和糕点。
茶香弥漫四周,金玉遐坐得端端正正。他左手捧起瓷杯,右手抬袖掩唇,微微仰首,饮下两口茶水,一举一动无不风雅。
金玉遐的祖父曾是内阁首辅。今时今日,金首辅的几位学生仍在京城做官。金玉遐不愧是出身于簪缨之族的公子,他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他未语先笑,温文有礼,待人处事都很圆滑,似乎比杜兰泽更适应官场上的人情往来。
华瑶思考片刻,直说道:“金公子,你能来雍城,我心里很高兴。兰泽是我的至交知己,既然你是兰泽的师弟,那我们一家人也不必说两家话。我听闻令堂曾任国子监司业,主管国子监的算学,家学渊源如此之深,实在令我钦佩不已。你在雍城查账的时候,若是发现了问题,我还要请你多指教。”
金玉遐依旧客气:“草民碌碌庸才,承蒙殿下款待……”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谦虚,你是兰泽的师弟,也是我的师弟。”
金玉遐由衷地笑了:“草民比殿下虚长了四岁。”
华瑶随口说:“那我们各叫各的,我称你为师弟,你称我为师妹,倒也未尝不可。”
金玉遐笑得十分欢畅。
未见华瑶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如今,他与华瑶闲谈两句,完全放下了戒心。
他笑完了才说:“岂敢,岂敢,殿下这一番话,很是风趣。虽说家母暂时无法面见殿下,但家母早就知道殿下是英明之主,臣民敬而顺之,忠而爱之。现如今,我奉家母之命,前来侍奉殿下,还望殿下准许我追随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华瑶郑重地问:“你能否告诉我,你和令堂,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金玉遐点了点头。
华瑶与他对视。
金玉遐与华瑶初见时,惊叹于她的谦恭有礼。
而今,金玉遐已经习惯了华瑶的谦辞和礼遇。他对她很有几分好感,平静道:“虽说家母早已辞官,但我的舅父仍然在朝堂任职。京城的党争之祸愈演愈烈,树欲静而风不止……”
华瑶猜到了他的意图:“你想借我的手,保全金氏一族?”
金玉遐却道:“家母眼里,最要紧的是师姐。师姐是您的知己,亦是家母的爱徒。”
金玉遐讲话只讲一半,不会和盘托出,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的母亲惦念杜兰泽的安危,认同华瑶的才略,又要为金氏一族做长远打算,因此委派了金玉遐辅佐华瑶。金玉遐与杜兰泽志同道合,他们都会尽忠竭力,辅佐华瑶成就一番大业。
华瑶心花怒放。
太好了!
金玉遐似乎很会干活。
华瑶越发真诚地把金玉遐夸赞了一顿,直把他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成了举世无双的贤才。
金玉遐有些不好意思。华瑶立刻将他带到了税务司,目送他跨入一间密室。
室内的账本堆积成山,比金玉遐的身量更高。
金玉遐格外惊讶。他仰着头,望着高不见顶的账本,迷茫地站在原地,像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世间险恶。
金玉遐总算明白了,为何华瑶对他以礼相待。
倘若华瑶对待属下的方式,就像方谨和东无那般严苛,金玉遐在看到账本的那一瞬,便会想办法逃回老家,绝不愿意留下来,为华瑶当牛做马。
而今,金玉遐已决定追随华瑶。
华瑶还在一旁观察他,生怕他没有干活的本事。
华瑶试探道:“金公子?”
金玉遐捡起纸笔:“殿下,可否再为我指派三五个人?您信得过的人。”
“你对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华瑶问道,“除了识字以外。”
金玉遐站在光影交界之处,认真地说:“人
勤奋些,会用算盘。”
金玉遐只要三五个人,华瑶却给他派来了八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杜兰泽也很好心地过来搭了一把手。
杜兰泽把众人分作两组,亲自教导金玉遐如何审查账簿。
这一夜,众人忙到了戍时,疲惫不堪,各自散去。
彼时夜色如墨,月浓星淡,杜兰泽竟然邀请金玉遐去她的房间一聚。
杜兰泽的语气很是秉公持正,仿佛她与金玉遐没有任何私交。直到他们一同踏过门槛,杜兰泽才说:“师弟,我有一事不解。”
金玉遐跟在她的背后,道:“何事?”
杜兰泽转过身,面朝着他:“为何是你来辅佐殿下?”
金玉遐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师姐有所不知,京城的局面十分错综复杂,不久之前,我的舅父投靠了大皇子。”
金玉遐关紧房门,倚着门框。室内并未点灯,他在月光下打量她的神色:“谁都能登基称帝,唯独大皇子不能,母亲命我来辅佐公主,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自保。在公主面前,我并无一事隐瞒,师姐大可放心。”
杜兰泽上前一步,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今日早晨,你与公主议论时政,为何没提到你舅父一家和大皇子的关系?”
金玉遐略微弯下腰来,同她窃窃私语:“只因小谢将军在场,我对于他,知之甚少,总不能交浅言深。”
杜兰泽又问:“倘若只有公主在场,你是否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金玉遐正色道,“为人臣者,自珍自重,绝不可隐瞒主公。”
杜兰泽道:“确实。”
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今日我和殿下闲谈 ,殿下常说‘确实’二字,师姐今晚也说了这两个字。依我之见,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
杜兰泽拧开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火光跳跃之时,她说:“师弟心细如尘,也懂得看人识相,理当多为公主分忧,切莫谦虚过甚,免得公主以为你一无所长、资质平庸。”
金玉遐朝她行了个抱拳礼:“师姐的教诲,我当谨记,时候不早了,若无要事……”
“请回吧。”杜兰泽比他还先开口。
金玉遐怔了一怔,却也不曾停留。他离开杜兰泽的房间,连一盏灯笼都没拿,全凭自己的记忆,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他的住处。
*
长夜漫漫,空凉如水,侍卫们居住的屋舍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那味道经久不散,聚集在房内,既甘又苦,使得齐风倍感沉闷。
齐风的伤势未愈,手臂仍在渗血,每天早中晚都要换药。他从来不怕痛,但他最怕卧床养病。
燕雨来看过他三四回,每次都说:“弟弟啊,我的好弟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可真羡慕你。我的伤好了,要去巡逻了,你还能躺在床上,每天睡到自然醒,传唤大夫伺候你。你在这儿养伤,真比在皇宫里养伤舒服多了……”
齐风就说:“兄长,干脆我砍你一刀,你也能陪我躺下。”
燕雨一溜烟跑没了影。
窗外日影西斜,逐渐沉落,弯月挂上树梢,夏夜的蝉鸣越发聒噪。
屋子里沉静无人声,这世上仿佛只剩下齐风一个人。
齐风把他的剑放在枕边,倒也不觉得孤寂。他无父无母,除了燕雨再无亲属,除了华瑶再无牵系,他把自己的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
齐风的父母死得早。那一年村里大旱,随处可见饿死的人。齐风还记得忍饥挨饿是何等煎熬。那时候,他头晕目眩,腹痛心慌,走一步路,喘三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下来。
总之,齐风和燕雨一起埋葬了父母,跟着村里的老弱病残一路向东乞讨。恰逢官府开仓赈粮,他们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疯狂地争抢馒头。官兵看中了他们,将他们举荐到州府学武,州府又把他们送进皇宫,再然后,齐风遇见了华瑶。
华瑶挑选侍卫的那一日,齐风才刚满十二岁。他和燕雨都被带到了皇宫的校场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其妙地被华瑶选中了。
彼时的华瑶年仅九岁。她比齐风矮了很多。但她的气势丝毫不弱。她高高兴兴地把他领回了宫,边走边说:“我也有侍卫了!我也有侍卫了!”
从那以后,齐风就在淑妃的宫里当差。
淑妃和华瑶都是很好的主子。她们不会滥用酷刑,也不会克扣奴才的份例,其他宫里的侍卫都很羡慕齐风和燕雨。
或许齐风前半辈子的运气都在皇宫里耗尽了。因此,他如今的痴心妄念所结成的幻想,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手背掩住了双目。他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你还好吗?”
齐风以为自己正在做梦。他如实说:“不好。”
华瑶坐到了他的床边:“你说什么,很不好吗?我去给你找大夫 。”
齐风一时情急,左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殿下。”
他的左手尚未复原,不能使力,如此一拉一拽之间,伤口立即崩裂,鲜血直流,浸湿了白色纱布。
他低吟出声,几乎要从床上摔落。
华瑶连忙扶住他。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从她骨头里透出来,又慢慢地飘进他的眼里和心里。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隔着单薄的锦缎布料,似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求您,别找大夫。”
华瑶疑惑道:“为什么?”
天色还是那么黑,窗户开了一条缝,吹进一股清凉的夜风,蝉鸣不再聒噪,华瑶近在咫尺之间。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他心甘情愿死在这一夜。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伤处流血不止,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他只说:“我……”
华瑶低头:“你什么?快说。”
齐风道:“殿下为何会来看我?”
华瑶朝着门外喊了一声:“守卫!马上去叫大夫。”
她吩咐完毕,又转头看他:“我听说你久病不愈,来瞧瞧你怎么样了,气死我了!都怪高阳晋明那个王八蛋!他的剑刃刻着花纹,会把人的骨头割烂,害得你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齐风的上半身未着寸缕。他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扣得严严实实,就连一点锁骨也不会露出来。但他此时浑身发烧,躁扰不宁,便也不像从前那般知礼守礼。他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耳根早已红透了,还抓着华瑶的手腕不放。
齐风不通文墨,不懂调情,只会不停地喊她:“殿下,殿下……”
华瑶随手给他盖上被子,又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像快不行了,没那么严重吧。”
她看向窗外:“大夫怎么还不来呢?”
齐风神志不清,恍然如同置身梦境。趁着华瑶还在床边,他深吸一口浅淡的香气,低声问她:“为何,殿下,每夜都要……召他侍寝?”
“什么侍寝?”华瑶随口道,“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
齐风松开她的手腕。他半张脸埋进枕头,发丝缭乱,鼻梁高挺,眉眼英俊如画,唇色苍白如纸,额间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他的喘息声若有似无、断断续续,仿佛在向华瑶求救。华瑶连忙探查他的脉搏,还好,他并无性命之忧。
但他确实病得不轻。
这也难怪,人一生病,就会胡言乱语。
齐风舍身烧敌营的那一夜,本已身受重伤。他暂未痊愈,又被二皇子砍了一剑,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华瑶之所以前来探望齐风,一方面是为了查看他的伤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她没料到他的伤口会突然崩裂。她苦等了好半晌,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华瑶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等到大夫为齐风上过药、施过针、重新包扎过伤口,华瑶就发怒道:“我的侍卫危在旦夕,你怎么拖了半天才来?人命关天,你竟然敢延误!你好大的狗胆!”
大夫慌忙下跪:“殿下息怒,实乃医馆暂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