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柏天生聪慧,自幼熟读经文诗书,通晓琴棋书画。他游历过全国各地的名山大川,遍览日出日落的壮景,因而得了个雅称,叫做“栖霞客”。
后来他连中三元,才名大噪,天下读书人仰慕他的学识,钦佩他蟾宫折桂的本事,又尊称他为“蟾宫客”。与他相识的书生都称赞他心胸开阔,气宇轩昂,真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大才子。
然而,华瑶从未见过他开怀大笑。
今日,顾川柏穿着一件白缎青衫,左手食指戴着一枚琼枝雪玉的指环,右手搭着一张桐木翠纹的古琴。这张古琴乃是稀世难求的无价之宝,名为“焦尾”,其音色之悠远清
越,冠绝古今。
华瑶捧场道:“久闻焦尾琴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马车的车帘已被金钩束起。方谨侧目,望着窗外景色,漫不经心道:“左右不过一张琴,死物罢了,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妹妹若是喜欢,我赠给你吧。”
这般贵重的珍宝,华瑶哪里敢收?
华瑶连忙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姐姐待我最是宽厚不过,可我不争气,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岂敢领受姐姐的古琴?更何况,姐姐送过我许多珍宝首饰,我给姐姐的回礼却是不值一提。”
华瑶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呈到方谨的案几上。
方谨坐直了身体,华瑶又说:“我在雍城时,偶然寻到一个有趣的物件。”
方谨亲手打开木匣,匣中装着一对玉雕的牡丹。花瓣的用料是娇艳欲滴的红玉,茎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花蕊镶缀着五色宝石。方谨按动木匣的机关,那牡丹花叶一收一放,精巧绝伦,光彩耀眼。
方谨微微一笑:“妹妹有心了。”
华瑶也笑着说:“牡丹是花中之王,百花之中,唯独牡丹配得上姐姐。”
方谨拨弄着牡丹花瓣,又问:“你住在皇城之外,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托姐姐的福,”华瑶含笑道,“妹妹一切都好。”
方谨随口说:“你年纪小,正当新婚之时,又住在偏僻之地,平日里要守规矩,可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顾川柏忽然出声道:“四公主与四驸马新婚燕尔,笃于伉俪之情,可作一段佳话……”
“我与妹妹议事,”方谨挑眉,“你插什么嘴?”
顾川柏笑得轻轻浅浅:“您消消气,我已经知错了。”
他半低着头,手指按着一根琴弦。
方谨命令他:“抬头看我。”
他置若罔闻。
方谨又道:“把你的眼睛转过来,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的身上。
方谨直接掐上他的脖子,狠狠将他抵向马车的侧壁,焦尾琴“啪”地一下摔落,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坚厚的木板,磕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不怒反笑:“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殿下,您岂能不爱惜自己的体面?”
方谨手指收力,听他急喘不止。她冷冷道:“我践踏你,折辱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
她贴近他的耳侧,极轻声地问:“软硬不吃,耍什么横?”
他断断续续道:“求你……”
方谨以为他乞怜求饶。她的手劲稍微松开些许,却听他道:“求你掐死我,我受你之辱,生不如死。”
这一幕落到华瑶眼中,使她大为震撼,原来姐姐就是这样治服驸马的吗?
华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夫横死,父皇或许会怪到她的头上。她急中生智:“姐姐,我们刚刚路过永安门,大皇兄,二皇兄的车驾就在附近,他们还带了武功高强的随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姐姐您万事小心。”
直到此时,方谨才收回手。
顾川柏掩袖咳嗽,谢云潇给他倒了一杯水。
顾川柏的手指还在打颤,连杯子都端不稳。他只能放下杯盏,取出一张浅白色锦帕,咳出的血丝沾到帕上,红白分明,煞是骇人。
方谨不紧不慢地说:“顾氏家训,切忌自戕。你顾惜好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要英年早逝。否则,我便告诉顾家人,你郁结于心,自寻短见,应当除去你在顾家的名位。”
“殿下,”顾川柏反问道,“您总算消气了吗?”
方谨笑了笑:“你生平造孽颇多,我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勉强留着你这条命,已是大发慈悲。待会儿,你去了宴席,就给我守口如瓶,端持驸马的风度。你出了一分丑,便要多受一分罪。”
顾川柏垂眸敛眉。
马车临近永安宫,几名太监前来接驾。他们恭敬地趴伏在地上,充作垫脚石。方谨踩着他们的后背,从容不迫地走下马车。她的洒金嵌红绸缎长裙绣纹繁复,晚风吹起她的裙摆,就像吹开了一朵淡金明红的牡丹。
华瑶动用轻功,直接越过了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方谨。
马车的车厢内,只剩下谢云潇与顾川柏二人。
谢云潇斟酌片刻,开口问道:“你现状如何,是否要传太医?”
“谢公子无须挂心,”顾川柏嗓音沙哑,“我并无大碍。”
谢云潇道:“你咳血了。”
顾川柏道:“言多必失,你也要小心。”
谢云潇沉默了一瞬,起身下车:“多谢提醒。”
顾川柏眼见谢云潇远去,这才慢慢地整理衣领。他从琉璃车窗的浮影中窥见自己的容貌,又想起方谨刚才那句“我践踏你,折辱你,也是你该受的”,他的面色愈显得苍白。
他知道,方谨绝对做得出来。
他对她越是不恭敬,她越要轻贱他、羞辱他。这里头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是主,他是臣,除了拜服,别无出路。
*
皇族的家宴设在永安宫,宫殿里处处铺陈花彩锦缎,又以碧玺为树、金丝为线,无数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悬在树枝上,珠光交织,照眼鲜明,如同白日般熠熠煌煌。
华瑶与谢云潇一同落座。那坐垫也是天鹅绒制成,外罩一层绫罗软缎,坐上去很是柔软舒适。
华瑶悄悄地告诉谢云潇:“那个,就是五公主和卢腾。”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瞧见一对年轻男女。那男子一身浅褐色衣袍,头戴木冠,好似一位侍斋道士,想必正是五驸马卢腾。
公主与驸马需得同坐一桌。
卢腾安安静静地坐在五公主身侧,手里摆弄着羊脂白玉雕成的长筷。那筷子的质地圆润光滑,卢腾一不留神,顿时失了手,筷子摔落在地,碎成几段。
谢云潇意有所指:“你的姐夫,方才也握不住杯子。”
“怎么?”华瑶悄悄对他耳语,“你怕我掐你脖子吗?”
他反问:“你想吗?”
华瑶道:“我只想亲你。”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道:“当然。”
谢云潇没有任何回应,华瑶调侃道:“你这冷淡的性格,何时才能转变?”
“无非是唇亡齿寒,”谢云潇用气音回答道,“我不愿像你姐夫一般忍辱偷生。”
华瑶双手伸到桌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她轻声安抚他:“你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而且,我们才刚回到京城,凡事都要小心谨慎。对了,筵席快要开场了,你还有什么话,今晚回家以后,在床上告诉我吧。”
谢云潇记起昨夜的洞房花烛夜。他心跳加快,忍不住侧过了脸,不敢再看她:“深夜回家,你先休息,我们明早再议事。”
“好的,”华瑶点了点头,“我要你脱光了衣服陪我睡觉,新婚夫妻就应该亲密无间,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
清亮的珠光落在谢云潇的身上,他的耳尖似乎微有泛红:“你刚才说过,在皇城必须谨言慎行。”
华瑶知道他的脸皮薄,经不起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胡言乱语,她便轻咳一声,略作掩饰,又把六皇子、七公主所在的位置指给谢云潇。
谢云潇环视一圈,不曾见到八皇子。他问:“八皇子尚未到场?”
“他可能还在皇后的宫里,”华瑶的嗓音轻不可闻,“皇后向来宠溺幼子,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等我回家以后,定要与你仔细梳理一遍。”
*
当今皇后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六宫,执掌京营,还能治理皇城内外诸事,在京城极有权势,连带着母族也越发兴旺。
皇后的
宫殿名为仁明宫,所谓“仁明”,代指“仁德明善”。
“仁明”的牌匾挂在大殿正中央,皇后从未正眼打量过“仁明”二字。但她的儿子,年仅十一岁的八皇子却在问她:“母后,今年的殿试文题,‘八方仁德,惠泽万民’,可做何解?”
“太傅为你布置的课业,”皇后一语道破,“本宫岂能代劳?”
皇后坐在内室一张软榻上,慢悠悠地修剪盆栽的花枝。她明妆华服,倩丽非凡,通身的气派里透出些艳色,倒像是含苞待放的人间富贵花。
她的护甲缀满珠宝,轻轻戳碰八皇子的额头:“你笔下所写、口中所念、心中所想,应是三样不同的事。”
八皇子诺诺称是。
皇后又提点他:“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你生在皇宫,身处于棋局之中,你的文章,不能只做给你自个儿看,一定要做给局中人看。”
“儿臣愚钝,跪受母后鞭策,”八皇子忽然跪地道,“前一阵子,太傅……太傅说,儿臣没有帝王之才。”
皇后剪断一根花叶:“本宫十六岁进宫,入宫两年,方才得见天颜。本宫起先只是不得宠的贵人,家里没个大官倚仗,掌印太监的徒孙都比本宫要有脸面。嫔位的妃子发落一句话,本宫就要跪在城墙下受罚。宫里的规矩一向如此,旁人的算计比你高明,你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也没处说理。”
八皇子连忙喊道:“儿臣明白!”
皇后抚了抚他的头发:“你明白,明白什么?人活一世,难免受气,他人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己。哪怕你给人下跪,跪伏在地上,先把后背挺直了,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八皇子立即叩拜:“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闭目养神,又说:“太傅与徐阁老是同一届的贡生,私交甚好。徐阁老是三公主的外祖父,三公主的驸马姓顾,徐氏、顾氏一党勾结已久,你岂能把太傅的评语当真?”
八皇子连连颔首。
内室的侧门传来一道轻响,皇后睁开双目,眼神一转,八皇子便先告退了。
临走之前,八皇子偷偷向后一瞥,隐约瞧见了镇抚司副指挥使的身影。
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名为何近朱,年约三十岁,身强体壮,英武不凡,常穿一套银丝暗纹黑衣。他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也是八皇子的武学老师。打从八皇子记事起,何近朱就在为皇后效力。
何近朱单膝下跪,对皇后行礼。
皇后直接问道:“罗绮在哪里?”
淑妃在世时,罗绮深受淑妃宠信。淑妃离世以后,罗绮又成了四公主华瑶的贴身侍女。
罗绮是皇后安插在淑妃身边的人手,也是皇后最满意的一步棋。
然而,罗绮在汤丰县擅自逃跑,华瑶发现端倪之后,将罗绮软禁,迄今已有将近一年的光景,皇后再没收到过罗绮的消息。
何近朱据实道:“启禀娘娘,罗绮在京城,或是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