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踩着地砖上薄薄一层积雨,心底越发盼望康州的旱情能早日缓解。
她和谢云潇走出文渊阁。侍卫撑起一顶华盖,护送她步入马车。她在车上脱掉大半的衣裳,只穿一件薄纱寝衣,抱着手炉,盖着丝棉软被,斜倚着谢云潇的肩膀。
马车走了没多久,车夫传话道:“殿下,朴公子在前头。”
这车夫原本是淑妃宫里的人,而朴公子是淑妃的侄子,也算是华瑶的表哥,那车夫自然不敢怠慢,特意向华瑶通报一声,华瑶不免奇怪道:“这么晚了,朴公子一个人在宫道上做什么?”
谢云潇道:“夜游皇城,观赏雨景。”
华瑶道:“真的吗?”
谢云潇对她窃窃私语:“他既有这般雅兴,你也不便打扰。你此时衣衫不整……怎么见客?”
他把手伸进了被子里,轻轻搂过她的腰肢,她立即抱住他的脖颈,听他说:“你贵为金枝玉叶,应当顾及自身的威仪。朴公子是翰林院的人,秉正不私,最看重规矩和礼仪。”
华瑶却笑道:“哈哈,你自己呢?你也挺看重规矩和礼仪吧。”
谢云潇不答话,只低头轻吻她,唇间相触,若即若离。
华瑶受不了这般暧昧不明的引诱,就慢慢地攀住他的肩膀,越来越热烈地亲他,缠绵时的情韵一派旖旎,她还说:“你要多跟我学一学,像我这样做,才算是真正地亲到了你。”
谢云潇笑道:“多谢赐教,在下获益匪浅。”
华瑶心情更好,一边亲他一边说:“心肝的嘴真甜。”
马车在雨中行得更慢,碾碎了水洼里的夜色。
二更天的凄清光景,风雨交加,宫灯昏暗,朴月梭的袍角也被雨水浇得湿透。他早就认出了华瑶的马车,或者说,他在此等候已久。
那辆马车从他的身侧经过,他喊道:“殿下!”
车轮未停,他又说:“四公主殿下!”
车夫勒住了缰绳,华瑶的声音传了出来:“朴公子,请上车吧。”
朴月梭把他的油纸伞交给车夫,携着满身的水雾登车。他以袖遮面,闷头咳嗽几声,华瑶就递给他一只手炉。
他坐到了华瑶的对面,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谢殿下。”顿了顿,又说:“微臣参见驸马。”
他仔细地打量谢云潇,谢云潇却没有看他一眼。
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卖弄?
朴月梭注意到谢云潇手上的动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继续说:“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已经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从我上车之后,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战国《韩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谢云潇巧妙地化用了这句话,朴月梭也察觉到了谢云潇的敌意。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
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谓前程似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
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我几句……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旧情莫念,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样子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
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吗?”华瑶提醒他,“你在我的宫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进宫,与您作伴,习惯了与您共处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
他并不是不能做公主的侧室,但他骨子里也透着清高。哪怕华瑶一刀杀了他,他也不会把自甘轻贱的话讲出口,偏偏华瑶丝毫没有感悟到他的深意。
华瑶格外大方道:“嗯,好的!那你今晚就在偏殿歇息吧,我会派太监伺候你。你刚才咳个不停,这会儿再乘车上路,难免受寒,姑且在此休养休养。”
她牵着谢云潇,毫无留恋地离去,翩飞的裙摆隐没在黯淡的风里。
朴月梭自顾自地举着伞,立在原地,任凭大雨再次打湿他的袍角。
*
京城的暴雨狂风淤堵了几条长街,直到三日之后,天色放晴,京城的官民才算松了口气。工部连夜派人疏通街巷,唯恐防汛不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惜他们日防夜防,终归没防住嘉元宫的祸事。
自从嘉元长公主被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嘉元宫就未有皇族入住过。
嘉元宫的沟渠年久失修,暴雨一泡,积水漫过主殿,二皇子高阳晋明就生了一场大病。
晋明连日腹泻,面如土色,宣召了多位太医为他治病。
晋明的侍妾也病倒了好几个,锦茵就是其中之一。
锦茵时常头晕目眩,夜间频频发汗。她住在嘉元宫里,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她失了晋明的宠爱,奴才都敢给她脸色。
她的诸般心事,又能说给谁听呢?
她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遥遥地望着高处的鸟雀,眼见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展翅于广阔的天地,来去自如,毫无约束,她羡慕得出神。
常言道,人是万物之灵,可为什么,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鸟,不如一根草。她是晋明的侍妾,晋明对她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她也是皇后的细作,皇后对她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凡间之大,尘缘之广,她未能亲身体会过,也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前日里,趁着二皇子重病卧床,锦茵偷偷地给岳扶疏寄过信。
岳扶疏是二皇子的近臣,博闻强识的一位翩翩君子,才学也是顶顶的好。
可惜锦茵不太会写字。
她用炭笔画了几幅图,寄给岳扶疏。他没有回复她。她又给他寄了自己编织的络子,但他音讯全无。
锦茵的身子是活的,心已经死了,或者,她的身子也正从深处开始腐烂。
她的主子晋明病得很重,可能会死。
等他死后,锦茵这等漂泊无定的孤女,无门无户,必然要给晋明陪葬。她才十九岁,年纪正轻,模样正好,她这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凭什么呢?明明她也想好好活着。
锦茵的眼泪夺眶而出,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开了,岳扶疏一身长衫,立在门前。
岳扶疏风尘仆仆,也有些憔悴,可他的双眼是那样的漆黑,那样的明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他心底尚在犹豫,话已出口:“大夫说你身染重病,没有求生的意愿……”
第57章 幽情舍却 健胆、养精、补肾、壮阳……
“大人,”锦茵哭得梨花带雨,“院子里的树叶落尽了,我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岳扶疏仔细端详她的神情,料想她忧虑太重,郁结不解,因而犯起了心病。他叹息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莫哭了,莫要伤春悲秋,擦干眼泪,回去屋子里睡,每日按时服药。”
岳扶疏是晋明的近臣,锦茵是晋明的侍妾。冥冥之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沟堑,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锦茵忍不住抽泣一声,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望着。
他是端方诚直的正人君子,做不出欺主背德的恶事,或许他能来看她,已是最大的妥协。
锦茵轻言软语道:“妾身的命是薄的,福气也是薄的,病到了这个份上,妾身还有一事相求……”
“你且细说,”岳扶疏双手揣袖,“若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帮你。”
锦茵微微垂眼,泪珠盈盈欲坠,含悲忍泪道:“妾身的家乡在虞州。如果妾身因病去世了,大人能不能派人……把妾身的尸骨送回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