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三卷:水龙吟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定了定神,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朗声道:“卑职何近朱,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
八皇子说着,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半抬着头,眉眼的形状像极了皇后。
何近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八皇子的哑穴。
八皇子不禁大骇,呼吸急促起来,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何近朱立刻弯下腰。他侧脸与八皇子的额头相贴,手揽着八皇子的肩膀,嗓音粗哑道:“殿下,有些话,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张嘴讲出来。您讲错一个字,旁人就要掉脑袋。您若是懂了,卑职就解开您的穴道。”
八皇子连忙点头。
何近朱为他解穴,跪地请罪。
八皇子心里明白,何近朱之所以冒犯他,只是为了教导他。他虽是皇后嫡出的亲儿子,却比哥哥姐姐差了太远。
他的大哥极有城府,二哥深负皇恩,三姐党羽强盛,四姐文武双全、战功煊赫,还讨了一位十全十美的驸马。天下美男子群聚于京城,没有一人比得上四姐的驸马谢云潇。
四姐既没有实权,也没有母族的助力,仍能娶到谢云潇那样的世家公子,这让八皇子很是羡慕。
八皇子年近十二岁,当然也想娶一位门第显贵的世家小姐。但他经常被太傅数落,他知道自己是很愚钝的人,肯定配不起才思敏捷的世家小姐。何近朱教他讲话,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何近朱呢?
八皇子道:“师傅,请起吧,我浑身无碍的。”
何近朱道:“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白纱宫灯笼罩着他们的头顶,照得二人身影落在地板上,一个青年一个少年,依稀有两三分相似。
*
京城的瘟疫发作了许多天,每日皆有死伤。焚烧尸体的浓烟飘散不尽,药堂医馆的大门快被平民百姓拍烂了。
此次疫病的势头十分凶猛,迅速蔓延京城的南北街衢,华瑶和方谨的公主府先后受灾。
打从华瑶记事以来,她从没发过这么高的烧。接连几日,她烧得昏昏沉沉,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汤沃雪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而她满心牵挂着杜兰泽:“最近这几天,你见过兰泽了吗?”
汤沃雪竟然说:“她没事。”
“真的吗?”华瑶疑惑道,“我都生病了,兰泽比我要柔弱许多。”
汤沃雪一边给华瑶施针,一边说:“十多年前,秦州大旱,也曾发过一场瘟疫。死者高烧脱水,四肢青紫,症状和京城瘟疫相似。彼时杜兰泽就大病了一场,落下了病根……”
华瑶恍然大悟:“这个病,只要得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吗?”
汤沃雪柳眉微蹙:“我尚不能确定。”她为华瑶端来一碗清热凉血的药膳。
华瑶低头吃了两口,满嘴一股清淡的药香,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谢云潇:“对了,我的驸马怎么样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道:“他底子太好,才烧了两天吧,就痊愈了。”
华瑶随口一问:“那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汤沃雪放下华瑶的床帐:“他住在你隔壁。前几天你下过令,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打扰你养病。”
华瑶双手捧着药碗,不免有些劳累。念及谢云潇已经痊愈,而且他也不会再发病了,华瑶就想让谢云潇过来伺候她吃药。
华瑶立刻派人传了口谕。
少顷,汤沃雪离开寝殿,谢云潇走到了华瑶的床边。他方才去沐浴更衣了,飘逸的衣带沾着一点朦胧水雾。隔着一道缥缈垂纱,他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好,只有一点难受,”华瑶拍了拍自己的床铺,“你坐过来。”
她直接把药碗递给他:“喂我。”
谢云潇从善如流。他坐到华瑶的床上,右手稳稳当当地端着碗,左手把她的腰肢轻轻勾住,使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背靠着他结实有力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