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极轻声道:“这话说错了,你不是不敢擅专,而是不肯听我命令。”
郑洽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与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来监察华瑶和方谨,可见皇帝对他实有几分信任。
华瑶之所以忌惮他,一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二是因为他牵涉寒毒一案,华瑶却不知他受谁指使。先前她以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着华瑶这个冤大头来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华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调转船头,驶向东南方——她的船上共有两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绝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围的地形。她心下做了万全的打算,挟着底气,渐渐地靠近那一处起火冒烟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红了河水,烟尘与浓雾交融,熏得华瑶眼泪直流。她隐约看见货船的舱壁破损,半个船身都泡进了河里,约有十几只木桶相继飘了出来,浮在河面上,又被镇抚司的侍卫打捞起来。
经过查验,那些木桶中装满了粮食和草药。
华瑶默不作声,燕雨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扫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人胆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运货物出城,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燕雨话音未落,郑洽一刀劈开木桶,众人只见草药包里藏着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言碎语。
棉甲远比重铠更方便,容易穿戴,结实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绍州等地盛产的长绒棉最适合制作棉甲。不过《大梁律》严禁官民私藏两件以上的棉甲,违者当以谋反罪论处。
单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运载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总数岂不是高达数千?镇抚司的诸多侍卫也大感震惊,唯独郑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顾火势旺盛,转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捞起来。
夜幕苍茫,天冷水暗,郑洽在水下摸索一阵,双臂分别抓握了两只木桶的铁带。他用力一提,刚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将他往下拉拽。
郑洽心底一沉,呛了一大口冷水,两颗眼珠都被激荡的水流刺得发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骤痛,猩红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这才惊觉自己刚刚中了一剑。
来不及细瞧伤口,郑洽拔刀在手,蓄势蕴力,猛然向后戳刺——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却施展不开,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势过于迅速,而郑洽并不擅长泅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锋切开自己的脖子,颈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随着整颗脑袋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郑洽死无全尸。
镇抚司的诸多侍卫还在仔细搜查木桶,无人察觉郑洽失踪已久。
几丈之外画舫的卧舱内,谢云潇衣裳湿透,袖摆也沾着血。他刚从水里上来,浑身冷得似冰。华瑶递给他一条布巾:“怎么样,郑洽死了吗?”
谢云潇道:“没头了。”
华瑶大喜过望:“你砍了他的头?”
谢云潇走到屏风之后,慢条斯理地更衣。山水绣面的屏风留存了一线缝隙,华瑶依稀窥见一点韶光,心中却在暗想郑洽的凄惨死状,活该他死无全尸!他暗算她许多次,又害死了上百个难民,砍头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纯臣,她便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总是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拿走他手中的药瓶:“我来帮你吧。”
谢云潇很客气地回应:“多谢殿下关照。”
华瑶仔细为他涂抹药膏:“应该是我谢谢你,我不知道郑洽挖了什么坑,你杀了他,他就坑不到我们了,总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华瑶为他上完药,兴致勃勃地系好了他的衣带。
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绝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冬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孩子。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皇帝坐在马车里,迎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他看清了宫女的全貌。
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宫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宫女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凉凉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经常听见母亲为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若缘写字。
若缘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方鼻歪嘴,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母亲常说:“阿缘,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方,咱们在那里安家落户……”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个秋千?”
母亲道:“咱们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先玩会儿秋千,再走进屋子里,和娘一同吃饭。”
母亲摸了摸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娘做好了饭,就叫你过来吃,家里有不少好菜……藜麦、熏
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尝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充满希望的。她完全不了解世事人情,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坐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
过了片刻,侍卫走向她,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侍卫的两颗眼球。
眼球血淋淋的,滚在地上。
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又喊了一声“娘”,不停地喊,不停地哭,却没有一人理睬她。
母亲最疼她了,不会让她一直哭,一直喊。
她心口一阵绞痛,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直到此时,她才看清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凝望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夜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暂未复原。人一生病,就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功夫。太后怜惜若缘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城之中。
第67章 料古今诸事 晋明之死
旧梦如尘,往事如烟,除了若缘以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记得她的母亲。欺辱过她们母女的那些刁奴都被她寻机弄死,死者受尽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若缘的驸马卢腾并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在他眼里,若缘是身娇体弱的金枝玉叶,天子都不忍心苛责她。
若缘的两位皇姐已被天子授予官职。然而若缘不及方谨位高权重,也不及华瑶文武兼济,至今仍是无官无爵的富贵闲人。
卢腾将她的手扯到自己袖中捂暖。
若缘生得娇小玲珑,比卢腾矮了足足两个头,胳膊也很纤细、很柔弱,软绵绵如同藕节一般,轻掐两把就要断了似的。
卢腾心底怜意陡生,便道:“京城的瘟疫快消退了,阿缘跟我回家,旁的事不要管,只在家里好好歇一歇,养养身子。你瞧你这瘦的,双手抓不出一两肉,再给爹娘看见了,非得怪罪我不懂得伺候你。”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