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佯装震惊:“竟有此事!”
杜兰泽与她一唱一和:“幸亏镇抚司明察秋毫,发现及时,赶在大船离岸之前,收缴了这一批赃物。诚如指挥使大人所言,羌人羯人贼心不死,说不定还要再掀风浪。”
华瑶点了点头,附和道:“确实,他们早已犯下谋逆大罪。”
那一厢的镇抚司官员仍在做着记录,笔杆竖直,笔尖急动。事关谋反,谁敢懈怠?
当天傍晚,经由官员之手,卷宗顺利地呈到了内阁。
打从京城闹了瘟疫,诸多内阁重臣都被禁足于皇城之内。这帮重臣年过六旬,都有家室,很是牵挂家人的安危,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着瘟疫即将平息,灾民也被尽数安置,京城竟然暗藏着一支叛军,私从河道转运辎重,妄图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内阁首辅徐信修亲自读过卷宗,确认京城的叛军潜伏已久。他们把货船装作官府选定的商船,通过兴庆宫附近的那条水路,转向吴州的河道,沿河畅行多日,停靠在吴州、秦州、左邑的三省交汇处。根据探子急报,秦州常有大批商队在三省交汇的岸口接货……秦州,乃是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封地。
文渊阁内,茶香满室。
徐信修身披大氅,手捧铜炉,缓声道:“最迟后天早晨,我会向陛下呈一封密折,此案事关二皇子、三公主、四公主,拖延不得,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诸位可有话说?”
内阁次辅赵文焕没有打开卷宗。他略微抬起眼皮,双目半阖半睁,慢悠悠道:“二皇子原本是住在嘉元宫,上月末,御林军护送他入住京郊,他幸得天恩照拂,在京郊也有住处。倘若他意欲谋反,辜负天恩,必是早已做足了准备,他的那些病症……”
徐信修道:“半真半假。”
赵文焕细观徐信修的面色,试探道:“陛下恩泽深厚,向来恩宠子女。二皇子成年之后,享得秦州封地,早在秦州立下根基,常年蓄养着一批精锐骑兵。倘若他贪得无厌,祸害全省,与秦州接壤的十个省份理当立刻戒严,朝廷必须速速进军,尽快收回秦州,谨防秦州之乱祸及康州。”
今夏康州大旱,康州的灾民数以万计,两个月前就爆发了一场叛乱。晋明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谋逆,向来宽厚的赵文焕也不敢包容他。
翰林院大学士谢永玄仍在翻阅卷宗。他极快地读过镇抚司呈上来的奏本,就知道镇抚司的几位年轻武官一心争功。原是因为郑洽已死,空出了一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底下的人都想往上升。他们暗中比较各自的实绩,只盼望自己能获得皇帝与内阁的垂青。
谢永玄顿了一顿,目光掠过谢云潇的大名,先把卷宗翻到下一页,才说:“秦州、康州、岱州、容州共号‘天下粮仓’,今夏康州滴雨未降,颗粒无收,粮仓空无一米,仅靠岱州、秦州以水路送粮,供给北境四州。诸位,并非我危言耸听,实是岱州、秦州不可失守,关内若是缺粮,再难抵抗内忧外患,百年社稷也将土崩瓦解。”
徐信修、赵文焕、谢永玄一席官话忧国忧民,实则把矛头直指二皇子。
内阁的其余几人听完他们的话,再也不敢攀扯三公主或四公主。
众所周知,三公主是徐信修的外孙女,四驸马是谢永玄的亲孙子。徐信修和谢永玄合力保人,内阁上下皆无异议。
两日后的清晨,徐信修求见皇帝,呈上密折。
皇帝早就知道了郑洽惨遭斩首。郑洽之死,直触逆鳞,这一大清早,皇帝的脸色极差。
内阁首辅徐信修还派人查抄了郑洽的府邸。官兵在郑家的木柱、暗室、窗缝中寻获了价钱不菲的黄金白银,这下皇帝的火气更大了。
皇帝看完密奏,只讲了四个字:“晋明谋反?”
徐信修长跪不起:“陛下明鉴,二皇子早已抗旨离京,犯下了欺君之罪。至于谋反一事,未有定论,微臣不敢妄断,伏候圣裁。”
“晋明的运船,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皇帝合拢这一封密折,“尔等才来奏报……”他握着奏折,摔响在桌上:“才来奏报!!”
徐信修侍奉皇帝几十年,头一回见他心绪起伏如此之大。
徐信修的女儿是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那位皇后过世的那一日,皇帝也只是微微垂目,低叹了两声,当夜还宿在萧贵妃的寝宫里,照旧用膳,照旧寻欢。
徐信修的女儿蒙冤枉死,死前还不到二十岁。
徐信修这辈子就只有那一个女儿,他的掌上明珠,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仁智礼义信面面俱到,才名冠绝京城,自有凌云壮志。可她入宫不到两年,人也去了,命也丢了,尸骨不能葬在徐家祖坟,孤零零地进了皇陵。她只是皇帝的过眼云烟,却是她父母一生难忘的锥心之痛。
但在皇帝面前,徐信修从未显露过一丝哀念。
皇帝原有六个兄弟姐妹,尽皆死于非命,就连他的亲姐嘉元长公主也在前日离世。皇帝杀伐果断,无心无情,双手沾满亲族的鲜血。从他四十岁之后,他时常沉浸于讲经论道,每月都要服食丹药,不求参禅悟道,但求长生不老。
怨孽已定,冤债当偿。
徐信修挺腰抬背,自低向高,仰视龙颜,二十多年前,皇帝还是风华正茂的俊美郎君,今日,皇帝的两鬓已有白发,眼角的皱纹丝丝展露,竟是比去年更添了几分老态。
徐信修沉声进谏:“救兵如救火,为今之计,当先出兵秦州,捉拿二皇子叛党,速正其罪。二皇子抗旨不遵,私自逃回秦州封地,趁着京郊守军松懈,暗中以货船偷运辎重器械、药草粮草,已犯下《大梁律》诸多条例。”
皇帝闭目不语,徐信修字字铿锵:“纵然二皇子无意谋反,他确是不忠不孝!罪莫大焉!”
皇帝挥袖一扔,奏章纸页翻飞,直劈徐信修的面门。
徐信修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滑过他眉梢,他仍是一动不动,双目如视无物。他背后另有一位文官伏跪道:“陛下是万岁千秋之主,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微臣叩请陛下圣鉴!!”
高阳晋明是皇帝的第二个孩子。晋明出生那一日,皇帝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他的长子东无与他并不亲近,晋明倒是自幼就有孺慕之情。
此外,萧贵妃的娘家为了扶持皇帝,举家上下耗尽了心血。萧贵妃从不挟恩图报,皇帝自然满意,便把秦州划给晋明做封地。
皇帝对晋明这个儿子,已做到了仁至义尽。
皇帝原先还在发火,现在又笑了一笑。他命令一位文官口述一遍货船之案的始末。那文官是昭宁十七年的探花郎,口才十分出众,把货船之案讲得条理清晰、头尾俱全。
皇帝手扶桌面,神色还算平静,闲聊家常一般,问他身边的总管太监:“此乃无巧不成书,你道为何?”
总管太监服侍皇帝二十余载。纵然皇帝近来越发喜怒无常,太监也知道皇帝想要什么答案。
太监先是说:“奴婢不敢妄言。”
得了皇帝金口开恩,太监才道:“宫里的流言多如牛毛,奴婢听说,二皇子与四公主历来不和,可巧儿,四公主深夜停泊一艘画舫,恰好撞上了二皇子的货船。那货船又恰好爆燃,烧了整整一晚。镇抚司的郑大人,当差多年了,好端端一个武功高手,忽然身首异处,也没人瞧见他与谁打斗,可不是陛下您说的‘无巧不成书’吗?”
听到此处,皇帝忽然道:“二皇子带病出逃京城,私运辎重,确有叛祖背德、抗旨谋反之罪,不可不防。至于三公主、四公主,朕的这两个好女儿,却被几位爱卿摘得干干净净,朕都不知道晋明的动向,两位公主又是从何处得知?”
方才那文官开口道:“陛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讲无妨,恕你无罪。”
文官叩首道:“君仁则臣直,微臣跪谢陛下浩荡隆恩……”
他说完一番奉承话,方才切入正题:“恕臣直言,事发当夜,四公主徘徊于河道,颇有守株待兔之嫌。微臣听闻,二皇子在秦州豢养两万精兵、八百高手,微臣恐其终罹祸患、动摇国本。依臣之见,何不派遣四公主出兵平叛?四公主也有两百侍卫,五百亲兵,其中不乏凉州出身的武功高手,锐气正盛。”
皇帝无喜无怒道:“如果四公主战胜二皇子,平叛归来,她又立了一件大功,她的功劳可不小了。”
文官却道:“陛下明鉴,二皇子并未犯下谋逆之罪。二皇子及其家眷去了秦州静养,四公主却罔顾圣意,忤逆弑兄!实属罪不容诛!陛下是仁君圣主,虽对四公主网开一面,但她弑兄之名,终身洗脱不净!”
皇帝闻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徐信修不发一言。
那文官所献之计,原本是内阁次辅赵文焕的主意。二皇子在秦州谋逆作乱,皇帝想杀二皇子,既担心秦州的瘟疫,又不想背负杀子的骂名,索性让四公主来代替父亲。
二皇子死后,四公主回到京城,皇帝再为二皇子洗脱冤屈,说那二皇子从未有过叛乱之心,从头到尾都是四公主挑拨离间、弑兄夺权!这一计之后,二皇子、四公主皆被铲除,再也无缘于皇位。皇帝由此收复了秦州,杀死了二皇子,拿捏了四公主,诬陷了四驸马,还能借机问罪镇国将军,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采纳了赵文焕的计策,徐信修却高兴不起来。他细想皇帝的只言片语,推断皇帝原本想把三公主、四公主一起惩办。
既然东无、晋明、方谨、华瑶、若缘都不是皇帝属意的继任之人,那皇帝真正看重的孩子,或许唯有六皇子殿下。倒也无妨,徐信修暗想。他在昏暗的御道上走着,心也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他暗忖道,如果六皇子死于非命,就只有三公主可以继承大统。
*
先前,由于谢云潇屡遭暗杀,华瑶也不得安宁,她特意给谢家传过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几次三番之后,谢家十分担心谢云潇遭遇不测,偶尔也会给华瑶回信。
华瑶抓紧机会,终是与谢永玄搭上了线。她知道自己在利用谢永玄的舐犊之情,却无半点内疚之心。
感情与利益掺杂,谁能置身事外?除她之外的皇子或公主上位之后,必将铲除谢家,只有她高阳华瑶与谢家联系紧密,也只有她高阳华瑶可以保全谢家,谢家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华瑶和谢永玄密信往来,暗中探讨,谢永玄再三警示她,说那赵文焕最擅长的一招,便是“卸磨杀驴”。华瑶隐约猜到了赵文焕的计策,却不知道皇帝是否会偏听偏信。
华瑶待在兴庆宫,等了三四天,终是等来了皇帝的一道密旨。
皇帝密令她前往秦州,剪除二皇子高阳晋明的党羽。待她战胜归来,皇帝必有重赏。
华瑶佯装诧异,随后又是受宠若惊,当场叩拜领旨、恭敬至极。送走太监以后,她抱着圣旨,躺到床上,闷声埋怨道:“坏死了,内阁那帮老头子。”
她发丝微乱,双眼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想笑却没有笑,只说:“秦州是晋明的根基所在,秦州远比凉州富庶,兵力也不容小觑,你要杀晋明,需得早做准备。”
华瑶一把扔开圣旨:“我自有打算。”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你打算何时动身?”
华瑶翻身压住他:“我先查查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而已,”谢云潇道,“何足挂齿。”
话虽这么说,他也没抬手阻拦华瑶,华瑶就知道他心口不一,其实他挺喜欢被她扒光衣裳吧。
华瑶急不可耐,粗暴地扯开他的衣带,只见他的肤质洁净如玉,连块伤疤都没留下。她心念一动,欢欢喜喜地亲了他几下,他又是一笑,捉了她的手腕,探入他的衣襟,再以“检查伤势”为名,慢慢地游遍各处经脉窍位。
苍天可鉴,华瑶什么也没做,而谢云潇左手紧紧揽着她,右手还
抓着她的腕骨一路探寻。明明是她压在他的身上,他又含住了她的耳垂,略微吸吮,她就不受控制地呼吸加快,心下不愿服输,嘴里便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让我心头发软,待会儿你能不能叫大声点,越大声越好,我喜欢听。”
谢云潇道:“声音太大,别人也会听见。”
华瑶随口说:“人多热闹。”
谢云潇立刻质问:“你还想要谁?”
她怔了一怔,竟然开始凝神细思。
谢云潇强抑怒火,抓了她的双手按在枕侧,低头就吻她的唇,舌尖轻缓地一顶,诱使她张开嘴,深陷无休无止的交缠。情到浓时,他只把她箍得更紧,边亲她边问:“舒服么?”
华瑶微微仰起头,承认道:“嗯……很好很舒服。”
她舔了舔他的唇,尝到清冽的香味,意犹未尽:“你再亲亲我。”还夸赞道:“你真的好好吃。”
话音刚落,殿外的脚步声渐近,华瑶当即坐直,静听门外之人通报:“启禀殿下,杜小姐、白小姐、金公子三人已来齐了。”
华瑶瞬间清醒,沉声回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立刻离开了。
华瑶原以为白其姝傍晚才会赶到,谁知道白其姝来得这么快。她定了定神,慢慢地推开谢云潇。可他忽然把她扑倒在床,垂首在她的颈肩处又亲又吮。她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但她还是说:“我不能让他们久等。”
“你数到十,”谢云潇的鼻梁抵着她的耳骨蹭了蹭,“我就放开你。”
他向来是清冷无比的人,这会儿他自降身段,极尽蛊惑之能事,她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华瑶只能把声音抬得更傲慢:“一、三、五、七、十!”
谢云潇被她逗笑了。他轻咬了一下她的耳尖,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才依依不舍地说:“你走吧。”
自古以来,昏君难过美人关。华瑶立志要做一代明君,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呢?”
“请您稍等,”谢云潇披衣下床,淡淡地说,“我去沐浴更衣。”
华瑶莞尔一笑,迅速抽走了谢云潇的衣带,飞快地跑出一段路,任凭素色绸带在她手中飘荡。
谢云潇不禁暗想,倘若华瑶愿意和他隐居山野……乱绪一出,他及时止住杂念,只因他深谙华瑶的脾性,也明白她对权位的渴求永无止境。
*
上个月初,皇帝选调了御林军一百人,专职看守晋明。
御林军严治活人,忽略了死人,只粗略地核查了一遍运送尸体的马车,没有扒开尸体一探究竟。
晋明和他的几位近臣就藏在马车里。他们强忍着无处不在的尸臭,顺利地逃出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