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戚归禾阻拦,凌泉早已拔剑自刎。他很想追随妻子离去。他经常感到烦闷、疲惫、痛苦,厌恶世间的一
切,他忘不了妻子的死状,她死得那么惨,他还有什么脸面独自活在世上?
戚归禾劝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活下去,才能为妻子报仇雪恨。
凌泉活下来了,但他性情大变,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他是被仇恨支配的怪物。
戚归禾去世之后,凌泉内心的苦闷更甚从前。他为镇国将军效劳,镇国将军又派他去做谢云潇的侍卫。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立下赫赫战功,凌泉对他十分尊敬。不过谢云潇一贯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处,凌泉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到十句,并不了解他的心性。
如今,凌泉默默地跟随谢云潇上山,心里却想着晋明临死前留下的遗言。
凌泉越想越烦闷,晋明罪该万死,不过晋明的遗言也有几分道理。凌泉打算找个机会,劝说谢云潇离开华瑶,返回凉州,继承镇国将军的爵位。
脚下忽然滚过一颗石子,凌泉差点摔了个跟头。他急忙运转轻功,稳住了身形,再抬头时,他恰好和燕雨四目相对。
“老兄啊,不是我说你,”燕雨和他套近乎,“你武功这么强,走路还走不稳吗?”
凌泉答非所问:“山路崎岖,燕大人也要小心留意。”
燕雨道:“我没事,你小心点。”
凌泉道:“好,多谢。”
燕雨耸了耸肩,还想调侃凌泉几句,走在前方的谢云潇略一侧目,燕雨就不敢讲话了。
燕雨一向不守规矩,又经常在值夜时偷懒打盹,谢云潇似乎有意惩戒他。今天早晨,天还没亮,谢云潇竟然带他一同出门,他敢怒不敢言,唯一庆幸的就是他弟弟齐风和华瑶的关系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否则就凭谢云潇这毒辣的手段,肯定会给他苦命的弟弟穿小鞋,他想说理都没地方说。
第70章 多折转 捉襟见肘,沦落街头
幽静而深密的树林里,谢云潇悄无声息地走在最前方。
谢云潇的轻功堪称举世无双,脚力也远胜随行的一众侍卫,转瞬之间就踏过了怪石嶙峋的山岩,站到一座陡峭的危崖之上。
风中摇颤的凉荫遮挡了他的身形,他默然眺望着远方的峰顶,遥见那一处人烟稠密、香火鼎盛,男女老少约有二三百,极尽虔诚地跪在寺庙内祷拜。
年逾古稀的老禅师正在蒲团上结跏趺坐,显出安详的神态。不多时,众人齐口诵经,老禅师敲动木鱼,金钟法鼓“咚咚”地响了起来,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燕雨的耳朵里,燕雨便问:“这一大群人叨叨的念什么经呢?我瞧他们都没武功,上山得多累,三更天就起床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觉,非得爬山上来唧唧哝哝的。”
谢云潇的侍卫随了主子,一个个都高贵冷傲的很,无人理睬燕雨,唯独凌泉开口道:“虞州和京城、秦州离得近,瘟疫害死了数万人,那一位禅师道行不浅,或许是在诵经超度亡魂。”
“没必要吧,”燕雨嘀咕道,“人一死了,就算一了百了,生前没个好命,死后哪里做得成好鬼?有这个闲工夫念经,还不如回家种地。”
凌泉攥紧袖摆,拳峰处骨节突兀,但他说话依然和气:“燕大人,你的亲人都还在世吧。”
燕雨压低嗓音:“我亲爹亲娘啊,死了都有十多年了。那一年闹了旱灾,爹娘饿死了,我和我弟弟亲手把爹娘埋了。”
他言辞间无悲无喜:“后来我发了高烧,烧了许多天,头脑犯浑,记不清爹娘的事,不过我弟弟还记着。”
凌泉沉吟片刻,没来由地冒出一句:“公主一定待你很好。”
“是还不错,”燕雨爽快地承认道,“公主对待下人恩高义重,宫里的侍卫做梦都想伺候她。我弟弟在校场练武的时候,多的是一群侍卫求他帮忙,千求万求,就想见公主一面,不过我弟弟谁也不理。”
凌泉对他明褒实贬:“燕大人心直口快,真是个率性人。”
燕雨还以为凌泉在恭维自己。他嗤笑一声,感慨道:“说实在话,我天生一张巧嘴,走遍天下都不怕,走到哪儿都能交到朋友。我要是出门闯荡江湖,定会……”
谢云潇忽然接话:“捉襟见肘,沦落街头。”话中暗含淡淡的揶揄:“旁人同你说上三言两语,便能打探到你的全部家底。”
燕雨怔了一怔,先是结巴了片刻:“殿、殿下。”然后才辩解道:“我在皇宫当差的那些年,嘴巴严的就像没开缝的鸡蛋。”
谢云潇和燕雨相距足有一丈远。
谢云潇仍在俯瞰远景。他背对着燕雨,低声道:“蛋壳薄而易碎,经不起风雨。你是公主的近身侍卫,理当稳如磐石,磨砺心志,绝不能三心二意,摇摆不定。你先前遵守的规矩,更该沿袭至今,每日自觉、自省、自察,不得有缺。”
苍穹中鹰鸟高飞,燕雨双手揣袖,仰头望天,嘴里嘟囔道:“您并非我的主子,我可没在凉州参军。”
谢云潇半真半假地威胁他:“凉州逃兵,杀无赦,斩立决。”
燕雨环顾四周,只见谢云潇的侍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他被他们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又扶住一株槐树,胸腔中的一颗心脏越跳越快,他失笑道:“您说的是,小人明白,定会遵命。”
四天前,华瑶亲手处决了晋明,并把晋明及其属下大卸八块、焚尸灭迹,这一切都被燕雨看在眼里。
晋明的属下也曾在皇宫当过差,只因他们跟错了主子,便被猛火烧得魂飞魄散、尸骨荡然无存。或许他们的今日,就是燕雨的明日。
燕雨不敢对别人说,其实他有些怜悯晋明的属下。因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贵族,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天生一把懒骨头,怕疼怕苦又怕累。
他不想建功立业,只想做一个寻常的武夫,此生不再跟着华瑶打打杀杀、担惊受怕。
他偷偷地置办了些茶食干粮,既想一走了之,又惦念着华瑶和齐风,心中犹豫不决,至今还没打定主意。
他要是真跑了,谢云潇必然会杀了他。
燕雨神思飘荡之时,谢云潇从他身旁走过,众多侍卫跟紧了谢云潇,顺着险峻的山道一路下行。
这山道悬吊在峭壁上,路面极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侧边的扶栏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霉烂气味。谢云潇却不甚在意,行走间如履平地。淡薄的晨雾笼罩着他,映着当空斜照的曦光,翩然清逸,缥缈出尘,竟似腾云驾雾一般。
燕雨快步追赶谢云潇,连口大气都不敢喘,心情又恼又急又愁,脚底一个没留神就踏空了。
他顺手搭住扶栏,怎料那栏杆陡然倾颓,他立足不稳,歪着头跌落了山崖,来不及发动轻功,便喊出一声鬼叫:“啊!老子倒了大霉!!”
山林间树枝乱摆,鸦雀惊飞,谢云潇低头向下看,燕雨扯着一条枝杈掉进了繁茂的草丛里。
谢云潇纹丝未动,他的侍卫凌泉道:“公子,有几个官兵闻声过来了。山海县的官兵昼夜巡逻,反应十分迅速。”
燕雨恰好摔在一条平坦大道的附近。他扭伤了脚,懒得动弹,就在地上躺了约莫半刻钟。
此时将近辰时,方圆几十里的平民百姓都挑担背货地前来赶集,道旁渐渐地喧闹起来,赶车的拖着牲口,牲口还摇着铃铛,四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除了人声,兼有鸡鸭鹅鸽、牛马猪犬的嘶叫,那些杂乱的声响吵得燕雨头昏脑胀。
燕雨倚剑撑地,才刚站稳,便有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问话:“阁下留步!阁下是哪里人?会武功吗,你几时到的山海县,你为何一大清早躺在路边?”
燕雨挠了挠脖子。他被尖利的枝杈划出了几道细小的伤口,引发一阵轻微的刺痛。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手拔断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说:“我会些三脚猫功夫,几位官爷见笑了。”
燕雨的相貌英俊非凡,身形颀长挺拔,又穿着一件布料极好的嵌丝窄袖黑衣,腰
挂一把熠熠生辉的银纹长剑,真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他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站在路边,人来人往之间,便惹得无数芳心暗系。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众人审视的目光,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抱臂,遥望山崖,似乎正在等待他的同伙。
官兵瞧他形迹可疑,迟迟不肯交待籍贯和来历,便怀疑他是三虎寨派来的奸细。
官兵粗鲁地扯了一把他的袖袍,他单手一招就反制了官兵,那官兵大吼道:“你究竟是何人!还不速速招来!”
官兵正要对他搜身,他拔剑出鞘三寸:“别碰我!你碰不起!”
燕雨这话说得不假。
燕雨是公主的近身侍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属于公主,除了公主以外,旁人都摸不得他,当然他也不愿意被公主摸。他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娶到妻子,成家立业。
燕雨还没和官兵解释清楚,那些官兵就点燃了一束信号烟。
官兵们不敢对燕雨动手,只把燕雨包围在中间。
少顷,这条大道上来了一队精兵,为首者乃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最多不过双十年华,他左手牵马,右手握剑,身穿一套英气勃发的戎装。正逢朝阳普照、晨雾消退,他骑马破开一束日光,斜影洒在燕雨的脸上。
燕雨仰头瞧他,他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遮挡了左眼,仅有一只右眼能与燕雨对视。
可惜了,他武功不错,竟是个倒霉催的半瞎子。
他自报家门,未语先笑:“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赵惟成,幸会阁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说起这个赵惟成,燕雨也算有所耳闻。
赵惟成出身于虞州寒门,天资卓绝,志向远大,未满十六岁便考取了武举第一名,皇帝亲封他为御前带刀侍卫。
昭宁十九年的一场秋猎葬送了他的仕途。
彼时他骑马在猎场上追逐猎物,却被一只流箭射中左眼,顿时鲜血直喷,坠落马背。
赵惟成只做了短短一个月的御前带刀侍卫,就被皇帝赶回了虞州,从此寂寂无名,泯然众人。
武功高手必须眼观八方,耳听六路,赵惟成比旁人少了一只眼,永远做不了最顶尖的剑客,永远无法再得到朝廷的重用。
他刚回虞州的那一阵子,夜夜去酒楼买醉,虞州的官宦子弟就给他起了个别称,叫做“赵独眼”,嘲笑他家世低微却想攀龙附凤,眼瞎心盲还敢借酒消愁。
赵惟成如今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而燕雨是侍奉公主的一等侍卫,官从六品,比赵惟成大了几轮。
燕雨很有底气,昂首挺胸道:“得了!您也别问了,直接放我走吧!我这儿有块令牌,只给你一个人瞧瞧就行了。”
赵惟成翻身下马,忽然瞥见燕雨的剑柄上刻着“燕雨”二字,他脚步一顿,试探道:“燕大人?久仰您的大名,百闻不如一见,请您代我向公主和驸马问安。”
燕雨作势点了点头,赵惟成又道:“三虎寨的贼寇来了虞州,烧光风雨楼,害死六十七条人命,酿成一场大祸。山海县与风雨楼离得太近,葛知县责令官兵严加戒备,提刑按察使司指派下官协助办案,调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燕大人,劳您尊驾,随下官去县衙走一趟……”
燕雨笑道:“我出来散步,摔了一跤,多大个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押着我去县衙,可是把我当犯人了。”
“您有所不知,”赵惟成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仿佛笼着一团鬼气,“信号烟一放,就是立了案,公事还需公办,您得去县衙做个笔录,讲个清楚。”
燕雨道:“老兄,您跟我开玩笑呢?我有什么好交待的?我这人清清白白的,跟个白馒头似的。”
赵惟成道:“您伺候公主多年,轻功十分了得,怎会突然摔跤,脖子上还多了几条伤痕?”
燕雨很不耐烦:“山海县的栈道太破,我从山上摔了下来,脖子上的伤,可不就是树枝刮的……”这句话还没说完,赵惟成便来扯拽他,他反手与赵惟成过招,赵惟成竟然拔剑出鞘,剑刃的寒光照着燕雨的双眼,凶意凛然,煞气冲天。
侍奉皇族的侍卫均是第一流的武功高手,均能分辨一丈以内的杀气,燕雨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惊觉赵惟成想杀了自己!
赵惟成疯了吗?!
燕雨与他无冤无仇,官阶还比他大,他何至于此?!
燕雨的后背窜出一股凉气,不由自主地拔剑去挡,险些劈到赵惟成的面门,又被另一把迅疾闪过的剑鞘压制住了。
燕雨和赵惟成同时侧过脸,见到了戴着一张薄木面具的谢云潇。
近旁远处的行人走走停停,频频回首,纷纷观望谢云潇的身影,还有几个胆大的少女少男守在一旁,企图窥见他面具之下的风姿。
赵惟成责问道:“你是哪来的……”
谢云潇随手摘了面具,浅金色日光洒了他满身,天地间陡然寂静一瞬,鸟雀的嘶啸也杳然空渺。凡是见到他的人,莫不荡魄消魂,更有甚者,已然心猿意马,大声问他:“公子可是外乡人?公子娶妻了吗?”
山海县遍布庵堂寺庙,邻近的村镇也不乏信佛、信道之人,此地百姓最欣赏的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风仪气度,再看谢云潇的形貌,恐非尘世中人,渐渐的,私语之声都停息了,赵惟成回过神来,嗓音晦涩道:“殿下?”
谢云潇贵为皇族,赵惟成见了他,必须向他行跪礼,可他们周围全是乡镇来的庄稼人、手艺人、小本买卖人,赵惟成不愿当众下跪,就跟着谢云潇走向了幽深的林间小道。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他还想在辰时之前赶回公馆。
赵惟成见他停步,迟疑片刻,毅然决然地撩起衣摆,跪伏在地:“卑职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第71章 犹记四方离乱 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