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香抿着嘴忍着笑,斜了容少卿一眼。
容少卿含糊着打岔:“甭管叫什么了,赶紧埋了吧。”
埋了“鼠兄”,孩子们也不想立时回去,两人在野地里追跑。
容少卿在这小土坡上“鼠兄”的坟头边坐着。芸香站在他旁边,远远地望着两个孩子,觉得天冷,怕两人跑热了,闪着汗着凉生病,想喊他们回家。
容少卿拦说:“左右天色还早,又没什么事,好不容易出来一会儿,就让他们撒撒欢儿吧,总憋在家里不好……”看着两个孩子在野地里追跑,又不无感慨地说,“嘉言从小跟着一群妇人长大,没什么同龄玩伴嬉戏,没个男人带他闹一闹,有个大伯吧,又是那死气沉沉的性子,那时候家里那种境况,也多顾不上他,你看他这才几岁啊,谦卑恭顺得有些过头了……还有冬儿,大叔和婶子也忒溺爱他……你看现在多好,小孩子嘛,撩开手让他们玩儿去,哪个男孩儿小时候不调皮捣蛋的,欢乐时光能有多少年,何苦束缚他们。”
芸香觉得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看两个孩子玩儿得开心,也不忍叫住他们,便索性由他们去。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平整干净的地方坐坐,只到处是泥土地和杂草,连个平整一点儿的石头都没有。
容少卿歪头看了她片刻,无奈笑笑,待她近了自己身边,便伸手拉了她一把,“讲究什么。”
芸香不防,跌坐在地上,整人直接歪靠在了容少卿身上。他对她展了个笑容,她啧了一声,坐好。
见他前面“鼠兄”的坟头,不知何时已被他修葺得似模似样,小小的一捧土堆前,还插了三根草棍儿当香烛,芸香随口问说,“我记得爷原来是怕老鼠的吧?”
“你听谁说的。”
“在容家那么多年,纵是没在爷身边伺候过,爷得事迹总也听过。”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未见得,老太太做六十整寿那年,爷可也都十六了。”
芸香说的,是容老夫人做寿时,两个亲戚家的少爷和容少卿打趣,拿了个做得逼真的假老鼠扔到他怀里,吓得他在一众亲戚面前出丑的事。
容少卿想起来,笑了笑:“从前是怕,不过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嗯?”
“大牢里有老鼠啊,哪管你怕不怕。”
芸香垂眸,随手捡起脚边的一根草棍拿在手中玩弄。
容少卿到不在意,笑说:“在里面的时候倒真是认了一对鼠兄鼠弟,初时被那两个小家伙吓唬住了,后来它们总来,也就不怕了。稍微大一些的那只尾巴尖儿上有几根白毛,又傻又懒,小一点儿的那个就很机灵,只要稍有动静,马上就钻跑了。这兄弟俩断断续续地来我那儿串门有一年多,后来不知是寻了更好的去处,还是像这只一样被人夹死或药死了……”
芸香看向容少卿,他叹了一声,给面前那个小小的坟包上又拨上些土,“其实老鼠这东西就输在长得丑陋,未必比人可怕,不管你是谁,怎样的处境,它就只管上你这儿寻个吃食,讨个活命,没那些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芸香知他又必是想起了在狱里的日子。想当年容家风光的时候,他是神采飞扬的容二爷,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多少人争先恐后地往前凑,是只怕阿谀奉承得不够。后来,容家遭了难,他成了阶下囚,在狱中不知又受了多少委屈折磨,欺辱白眼……
容少卿转头看向芸香,见她垂头抱膝,用手中的草棍儿默默划着泥土,他滞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那时在狱中,没少受狱卒的欺凌,三两天不给饭吃算是轻的,哪怕挨一顿鞭子也惯了,最怕被关到见不得阳光的地牢里。阴暗潮湿,赶上连雨天,里面都积了水,多少日子也没人打扫的屎尿混在一起,恶臭熏天,只有一张石床,上面连个草席子都没有,人躺在上面,从里到外都是冰的,潮虫子还会往耳朵里爬……现在想想,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芸香垂头听着他这番话,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心口的酸涩涌至咽喉,眼眶子不觉间了一层雾,怕被容少卿看到,便微微侧脸,更深地低了头去,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以至细细的草棍被掐断了一节又一节……
短暂的沉默,容少卿忽然把脸凑过来,“哭了?心疼啦?”
眼泪没受控制地滚了下来,芸香慌忙用手背抹去。
容少卿却是笑嘻嘻地用手臂拱了拱她:“逗你哒!虽说是人情冷暖,可看在容家给的那些好处,里面的人又怎能苛待我呢,不怕我受不得委屈咬舌自尽,断了他们敲诈的财路吗?你怎么这么好骗。”
听容少卿笑得轻松,芸香方知被戏弄了,只眼泪已经落下来,又因被他这般逗趣,有些恼羞成怒,泪水却一时止不住,怕被远处的孩子看见,转过头去,又气又委屈地抹泪。
容少卿抻着脖子贴上去,“说了逗你的,怎么还哭啊……”
芸香回头瞪着他气道:“没你这样的!哪有拿这话逗人的!这可是逗乐儿的事儿吗!”
容少卿讪讪地道歉:“我错了不行吗……”
芸香狠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又最后抹了一把眼泪。
容少卿哄道:“我错了,错了,别哭了,一会儿让孩子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芸香抬眼望了一下容嘉言和冬儿,他们玩儿得正欢并未留意到这边,她负气地站起来往旁边走开,坐到离容少卿远些的地方。
容少卿看着她,忍俊不禁地笑说:“怎么这么不禁逗呢,跟小孩儿似的啊。”
芸香没理他,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到底谁跟小孩儿似得啊,有这么逗的吗!
两人隔了三四丈的距离坐了一会儿,容少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芸香以为他要过来跟她陪不是讲和,没想他只是抻了抻胳膊,向两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失落过后,是更多的生气,她想,她这次坚决不先跟他说话!
远处,容少卿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说了什么话,两个孩子便一起向她跑来。容嘉言岁数大,率先跑到他跟前,呼哧呼哧地说:“姑姑,我爹让我们叫你去跟我们跑跑。”
芸香伸手摸了摸容嘉言的后脖子,“不跑了,玩儿了这么半天也该回家了,都冒汗了。”
冬儿也随后而至,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走吧,一起吧,咱们比赛。”
芸香抬头向容少卿的方向看去,他伸着胳膊向她招手。耐不住两个孩子的央求,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平旷的空地。
赛跑的主意是容少卿提的,说四个人比赛,跑最后的那个,一会儿要背着跑第一的回去。两个小孩儿跃跃欲试,芸香虽然心里还在和容少卿闹着别扭,但不想扫孩子的兴,便也加入。只是真的跑起来,才发现自己的体力确实不济,甚至还没两个孩子耐跑,没跑出多远便慢了下来。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跑在前头,差不多快到终点,便故意放慢速度,让他们一前一后地超过自己。
两个孩子跑到终点,一个喊娘,一个喊姑姑,都给芸香使劲助威,芸香便又提了速度,超过了故意慢下来等她的容少卿。
比赛结束,容嘉言得了第一,容少卿得尾名。冬儿天真地奚落容少卿,“你怎么跑得比我娘还慢。”
容少卿对他笑笑:“我要超了你娘,怕她哭鼻子。”
芸香假装没听到,招呼两个孩子说天晚该回家了。
冬儿玩儿得正欢,耍赖不回,芸香呵他也不管用。
容嘉言帮着哄说:“这样吧,咱们若是现在回去,我就把刚刚的第一让给你,让我爹背你回去。”
容少卿佯做不满:“你怎么不背他回去,倒把你爹豁出去了。”
容嘉言回说:“背他总比背我轻省吧。”
容少卿笑:“敢情你这还是孝顺你爹喽?”
容嘉言没答,看向芸香,母子俩相视一笑。
能有人背着回家,冬儿也不闹了,欢喜雀跃地跳到了容少卿背上。容少卿逗他,“我这背上可不是那么轻松能待的,你可抓紧了别掉下来,掉下来可就不管再背了。”
冬儿闻言搂进了容少卿的脖子,容少卿故意扭来扭去地甩他,惹得冬儿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哈哈地笑。
“行。”容少卿说,“这一关你算过了,路上可小心,还有第二关,第三关。”
冬儿双腿紧紧夹了他的腰,“没问题!”
四人动身往回走,这一路上,容少卿果真是每走一会儿便要整出些动静来,要么假装要摔倒朝一侧歪了身子,要么就忽地停下蹦跶两下,甚或突然快跑冲刺几十步。如此一番折腾,冬儿过足了瘾,哈哈的笑声就没断过。
待近了城门,芸香快步走上去,拦说:“行了,背到这儿就行了,下来自己走。”
“不要……”冬儿耍赖趴在容少卿背上不下来。
“不要什么,你也不小了,跟头小猪仔儿似的,背你这一路能累死人。”
“不妨事。”容少卿道,“一会儿就到家了,愿赌服输嘛。”
“不行,让他下来吧。”芸香上去想把冬儿抱下来,被容少卿闪过,顺势跟冬儿说,“现在是下一关了,别让老妖婆抓住。”说完便伴着冬儿的笑声就往城门里跑了进去。
芸香没奈何,只得随他们去,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容嘉言一起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她才让冬儿下来,一来是看容少卿背着他折腾了这一路,真是有些累了;二来,也是怕进了城里,被人看见。
虽说容少卿父子在她家住下,对外有个租客的说辞,但她从前确实给容少卿做过妾,还有嘉言这么一个孩子。容家那边一大家子人,一时片刻或许能管住,但日久天长,也难保有人传出什么话来。或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他这当爷的还背着丫头的儿子嬉笑着招摇过市,也难免引人遐想,说三道四。
其实她自己倒无惧旁人闲话非议,况且容少卿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三姑六婆的闲话怕也说出来了,没传给她知道罢了。只是,不论如何,还是能避忌就避忌些。
第二十五章 请求
入冬,容家大奶奶生产,为容家添了个男丁。
腊梅来陈家给容少卿父子报喜。容嘉言欢喜得恨不得马上就去看弟弟。容少卿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恭喜啊,容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腊梅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尴尬地看向芸香,芸香回给她一个眼神:别搭理他。
芸香当然知道腊梅急着跑来报喜是什么意思。容少卿父子出来住了这些日子,只嘉言隔三岔五地回去看祖母和太祖母,容少卿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好像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芸香也明示暗示地跟容少卿提过,出来这么久,老太太、太太必然想你,可每每说到这个,容少卿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就是假装听不见、不明白地岔开话题。
如此,芸香也便不提了,只想着他这番出来,也是有个被“逐出家门”的名头,什么事业没做出来,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脸面上是有些挂不住。还是得有个时机,有个说辞。
而腊梅这会儿带来的大爷喜得贵子的消息,便是来给容少卿一个回家看一看的借口。
送走了腊梅,芸香私下劝容少卿说回去看看,“大爷得子,容家添丁,是件大喜事,爷当二叔的,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吧?还是去看看合适。”
容少卿一脸的不耐烦,“又不是我得儿子,我去看什么看。”
芸香好言相劝,却被冷脸怼了回来,心中不忿,用容少卿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自语暗讽:“倒也是,自己得儿子的时候都不看,更何况别人。”
容少卿脸色讪讪,随即又挑眉哼笑一声,调侃:“行啊,下回你再给我生儿子的时候,我保管天天看,日日看。”
“嘶!”芸香脸上一臊,向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他这玩笑,才安心回给他一个白眼。
容少卿不回去,芸香便自己同容嘉言去了容家。见过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方去容大奶奶的房里探望。
芸香在容大奶奶房中和她聊了几句家常,见下人进进出出地回事,问说怎么不见大爷。
容大奶奶说:“他在程川府,怕是要过年时才得回来。”
芸香叹说:“如此,真是辛苦奶奶了,没差人叫大爷回来吗?”
容大奶奶笑容中带着几分憔悴,“他那边事忙,不想他来回折腾了。再者,我这算什么辛苦,躺在家里,有人伺候吃喝,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大爷那边才是辛苦,终日在外奔波,心中还惦念家里的事,我这边能帮着分担的便分担些。”
芸香从腊梅那儿听过容家大爷自容家在安平县落稳脚跟之后,便常往程川府去。容家原在程川府有些生意,想来也是打算借此东山再起。再想容少卿那边,若是能和家里早日解了心结,也好兄弟同心协力,早日重整家业,容家上下也都能轻松些。
在容大奶奶房中坐了没一会儿,怕扰了她休息,芸香起身离开。时容夫人房中的下人请芸香过去说话,容嘉言便趁着这个功夫去太祖母房中陪伴。
芸香在容夫人房中坐了许久,容夫人也只与她聊一些家常闲事。问她干爹娘多大年岁了,身体可好,听说也没个徒弟帮忙,生意忙时老两口儿可应付得过。又问冬儿多大了,笑说言儿每次回来总是提起这个弟弟来,说今儿两人一起上屋顶看星星了,明儿两人一起去谁谁家串门子了,还说自己当了先生,教冬儿识字背诗。
直到最后,容夫人才提起容少卿,却也没多问他的近况,只是说他们父子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累她爹娘费心了。
芸香回说:“不会,我爹娘喜欢孩子,也好热闹,嘉言来了能和冬儿做个伴儿,倒让我爹娘能得闲歇一歇,否则他日日缠在我娘身上不下来。还有二爷,头些日子连着两三家白事,家里事忙,二爷也帮衬了不少,除了帮着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能帮上一些简单易上手的手艺活儿,甚至有两天忙起来我和我娘都无暇腾出手来做饭,二爷还主动请缨做了两顿饭呢。我爹娘也说多亏了有他帮衬……”
容夫人安静端坐听着,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露了些惊讶,显然是有些话未从容嘉言那儿听过,待芸香说完,应了一声:“是吗,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只是与适才提到两个孩子时的慈祥相比,这会儿的笑容中却带了几分可见的忧郁与苦涩。
芸香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说这话时只想着让容夫人安心,让她知道容少卿父子在外过得很好,和她全家也相处融洽,没添什么麻烦,也没受什么委屈。只这话落在容夫人耳中,怕又有另外一重意味:儿子在自己身边时萎靡不振,终日嗜酒,自甘堕落,到了别人家却似换了一个人;自己家里的事一应撂手不管,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兄嫂肩上,倒跑去别人家帮忙做饭看孩子。
只这话已然说出口,再要往回找补就难了,又怕再多解释反而刻意,更惹得她心酸,是以也未再多言,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容夫人嘱人备马车送他们回去。芸香说不用,也不远,溜达一会儿便到了。容夫人说要的,准备了些东西让她一并带回去。芸香以为又是给容少卿父子准备的冬衣,没想除此之外还有给冬儿的。
容夫人差人把已经准备好的衣物拿给她看,“给冬儿这几件衣裳,原是言儿旧时穿的,小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次便穿不得了,都还是半新的。我让腊梅帮着精心挑的,她见过冬儿,挑拣的都是现下或明年春天马上合身穿的。”
若是给些其他东西,芸香倒好推辞,只这些旧衣物却不好推却,便也收下了。容夫人又嘱说:“下次带着冬儿一起来,总听言儿念叨,虽没见过,我这心里已经把他当自己家孩子似的了。”
芸香回说:“小地方长大的孩子,也没教过什么规矩。”
容夫人道:“没有这话,小孩子率真的性子就很好,老太太和我也跟你爹娘一样,人一老啊,就喜欢亲近孩子,这家里也是缺孩子的嬉闹欢笑。”
芸香回了个恭敬的笑容,没再推辞,却也没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