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多会应答,哎呀,都不是外人,我家男人还和二爷喝过酒……或是,二爷还给我弟算过一挂呢不是?接里街坊的,再说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夫妻团聚不是好事吗。甚至还有热心的帮着他出主意,如何才能让芸香回心转意……不管怎样的话,最后都会应上容少卿一句“保管不跟芸香提,也绝不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芸香发现,近来这些天,面摊的生意特别的好。城外来逛庙会的吃碗面歇歇脚不稀奇,奇的是每日都有县城里住的街坊邻里来光顾,还多是女客。若说男人带着孩子出来吃个面还不稀罕,可平日精打细算的婶子媳妇儿们,多不会舍得花这个钱。
倒也不用她费心思量,只稍稍留意,便能明白其中原委,似是不少邻里女客都是奔着和容少卿聊天儿来的。
时有结伴而来的女客,要上一碗面,拿了空碗两三个人分着吃,只是谁也不急,面汤的热气早就没了,各自的半碗面还都没见底,只管坐在一处和容少卿说笑聊天,有时还会窃窃私语。甚至有时她走过去帮着兑勺热汤,明明还在和容少卿低语的便都默契地闭了嘴,好像有什么不能让她这旁人听见的。
这日,将近收摊的时候,陈张氏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去看耍猴的,看累了便直接来这面摊找爹娘。芸香听陈张氏陪着俩孩子站了许久,怕她又犯腰疼病,便嘱她赶紧回去歇着,自己这块面眼瞅着也要没了,一会儿就收摊回去,让她千万别自己去灶房做饭,等她回去再说。
两个孩子不愿走,陈张氏见左右也快收摊了,便留他们在摊上,再三叮嘱不许离了大人的眼。陈张氏走后,两个孩子人都说口渴。芸香让二人坐在桌上,一人盛了一晚热面汤。
冬儿说要吃面,芸香不允。冬儿噘嘴不高兴,容少卿见了,对芸香说:“左右也就两三碗面了,给孩子下了吧,咱们还能早收摊。”
芸香回说:“不是稀罕那碗肉汤面,这会儿他要吃了,晚上就吃不下了。”
容少卿道:“吃不下就算了,这么一大碗面也够了。”
芸香道:“爷说得轻巧,晚上不吃饭,等睡觉的时候该喊饿了,到时候爷管给起来做饭吗?”
容少卿回说:“我做就我做,也没什么难的嘛。”
“那也不行。”芸香怼回去,“头睡觉的时候吃东西,胃里积食要闹病的。”
容少卿败下阵来,只得小声对冬儿哄说:“先喝点面汤吧,一会儿爹去给你们买点儿酱肉,咱们晚上回去加菜。”
旁边有坐着聊天的婶子媳妇儿,也是听闻了容少卿和芸香的关系,只是这话传来传去,总有人添油加醋,反而变得不太可信。这会儿亲耳听到两个孩子叫爹叫娘,又见两人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当真是原配夫妻无疑了,都不禁对容少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因为旁人对孩子叫爹叫娘的事儿未露任何惊异之色,芸香这边却是一时没往这儿想,只是见着容少卿又坐那儿和人说笑聊天,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低语浅笑……再想自己这儿忙前忙后的,心中有些堵气。
时容嘉言喝完了面汤,自己把碗拿到水盆里,挽了袖子准备把七八个未及洗涮的碗一并洗了。
芸香拦他说:“不用,天冷,仔细冻了手。”
容少卿见了,也跟着说了一句:“放那儿吧,一会儿我来。”
芸香心里正不痛快,听他这话,忍不得脱口来了一句,“放着你来?这几个碗放这儿半天了,你来了吗?这会儿孩子来刷碗了,你才看见了?”
容少卿一愣过后,讪讪一笑,忙起身挽袖子过来。
芸香没理他,自己蹲下洗涮,“用不着,爷明儿可别给我帮忙来了,我可是使唤不起你。”
容少卿上前去抢,被芸香负气地用手肘撞开。
容少卿啧了一声,回头看向那两位女食客,对人家笑笑。看似是无奈于自己被“媳妇儿”管教甩脸子,有些挂不住面,实则还有点儿“显摆”的意思:自己媳妇儿,凶点儿也没办法。
对方也是会意,回了他一个“赶紧哄着点儿媳妇儿,多疼疼她,自然就回心转意了”的笑意。
只是双方这一来一回的眼神交流,都被芸香余光瞥见,只道自己兀自生气,他到还和人家偷偷地笑话她?是以越想越气,以致连带着和孩子说话,脸上都少了些素日的温柔耐心。
最后剩的那点儿面到底也没卖出去,待送走了两位食客,芸香便默不吭声地收摊。容少卿上来帮手,她便抢过来,只是出摊的车子实在有些重,才不得不让他帮着一起推回了家。
到了家,芸香也没歇着,直把剩下的肉汤和面团拿到灶房,准备着做晚饭。容少卿遣了两个孩子去找爷爷奶奶,自己跟去灶房讨好。
“还生气呢?”容少卿凑上去。
芸香冷着脸生火,“我生什么气,我就是拜托爷明儿可别跟我一起出摊了。早也跟爷说过,喜欢说书,去茶馆里说去,还能挣几个辛苦钱。在这一个小面摊儿上给人说书算命的,饶了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一碗面还吃上大半日,白白占着桌子耽误生意,费那些唾沫星子,我还得伺候你茶水润嗓子……”
容少卿笑着伸冤:“我哪儿让你伺候我茶水了?”
芸香怼道:“那沏茶的热水不是我烧的?茶水不是我沏的?还要怎么伺候?端着热茶吹温了喂到你嘴里才叫伺候你?要不要我搬个太师椅过去,把你供在那儿?”说完还忍不住给了容少卿一个大大的白眼。
容少卿没再辩解言语,只是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色,好像真是气得不轻。
他多少猜得芸香为什么恼他,他这几日与人闲聊是有些小心思。除了想把自己和芸香的关系在外人那儿坐实,让她想赖都赖不掉,也是想看看她到底在意不在意他,他和别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热络地聊天,她会不会吃味儿不高兴。
是以,芸香这会儿越是生气,他心里反而越高兴。拿了个小凳子,挨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凑上去笑说:“你想不想知道我跟那些女的都聊什么了?”
芸香用力捅了捅灶眼,脱口回道:“你爱聊什么聊什么!”
只是话才出口,就意识到有些不对。
容少卿这话问得不对,问话时一脸暧昧得意的笑容不对,自己回他这句话时,带出的一股掩饰不住的酸味儿也不对。
芸香轰地有些脸红,恍然纳过闷儿来,自己是上了这家伙的当了。
话已出口,带出些自己都没意识到,或者说都不敢多思多想的小心思,想要再藏却是藏不住了。只能强作镇定地拿烧火棍拨着灶眼,继续生气:她生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她真真就只是气他说是去帮手,结果却大爷一样地在一旁跟人聊天儿,完全没怎么帮忙。
就是这样,再没别的了。
容少卿也不多说,只是揣手歪头看着她红红的耳尖笑:装,我看你再装。
第三十八章
对于芸香甩脸子生气,容少卿是不愁反喜。相较来说,小孩子的心思就简单多了,容嘉言见娘在摊上的脸色就不好看,回家后对爹爹也是爱搭不理的样子,便知娘一定是生爹爹的气了。思来想去,觉得娘大概是恼爹爹手懒,没刷那几个碗。
只是爹爹好像并不上心似的,吃完晚饭,倒也是跟着娘去了灶房收拾,只他在院子里和冬儿玩儿时,偷偷观察灶房里的动静,却见爹爹只是跟在娘身边说着什么,也不说上赶着去帮忙刷碗哄娘开心表现表现,真是要急死他了。
没奈何,他只好趁着睡前冬儿去爹爹屋里玩儿的机会,点醒爹爹,让他赶紧把娘哄好了,明日出摊可得勤快些才好。
容少卿听了儿子忠告,笑说:“你以为你娘是气爹爹不刷碗吗?”
这话倒把容嘉言问住了,不为这个,那是为什么?
容少卿道:“你娘看着是跟我生气,其实心里并不是真生气。”
容嘉言更糊涂了,容少卿笑得从容,“你看你娘怎么不和别人生气,为什么单单跟我生气呢?你娘可对别人甩过脸子吗?从来都是和风细雨吧,是不是单只对爹爹闹过脾气?”
容嘉言想说“因为就您惹娘生气了呗”,但是这个回答显然过于简单,从爹爹意味深长的笑容便可看出其中必有更深的玄妙。
见儿子一幅求知若渴的模样,容少卿带了几分得意地为其解惑,“那是因为你娘心里不在意别人,人家做什么说什么,自然都惹不到她,也就没什么可气的……女人的心思啊,啧啧……”话未说完,只给了儿子一个“你自己领会”的眼神。
容嘉言用心领会,“爹爹是说,娘生您的气,是因为在意您,心悦您?”
容少卿笑而不语,一脸孺子可教的赞赏。
容嘉言微蹙着眉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一旁的冬儿见了,也赶紧跟着点头,不管懂没懂。
次日,芸香和容少卿收摊早,一进家门,见得本在院子里玩儿的两个孩子非但没像往日那般热情地跑过来,还像两只受了惊的小耗子似的,“嗖”地跑进了陈氏夫妇房里。
陈张氏正掀棉门帘出来,见两个小家伙从自己咯吱窝地下钻过去,吓了一跳,随即又笑,“没事的,让你娘看看没事的……”
两个孩子并不应声,陈张氏转回头,压低了声音对芸香和容少卿解释:“哥儿俩跟人打架了,破了点儿皮,没大事儿,我给抹了香油了。”
从陈张氏神情来看,并不严重,多半是小孩子玩闹起来没轻没重。只是芸香和容少卿还是有些意外,主要是意外容嘉言会跟人打架。
容少卿向屋里试探着唤了一声:“嘉言,冬儿?”
屋里只隐隐传出陈伯鼓励安慰孩子的话,两个孩子谁也没出声。
陈张氏小声说:“脸皮儿薄,怕你们说,别管了,一会儿就好了。”
芸香和容少卿默契地没进屋去追问。把出摊的东西收拾好,芸香便回了跨院你。容少卿也装模作样地回了自己屋,只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屁股没坐稳,便悄没声地跟了去。
进到房中,芸香正在纳鞋底,容少卿走到桌边坐下,“好不容易早收摊一日,这才进家多会儿啊,也不说歇着。”
芸香道:“现在天还黑得早,趁着天亮,能做些就做些,省得夜里再点灯了。”
容少卿见她手里鞋底大小多半是给嘉言做的,拿起笸箩里两双已经纳好的鞋底,问说:“有给我做的吗?”
芸香没抬头,“等给我爹娘、嘉言还有冬儿的都做得了,若还有闲功夫再管爷吧。”
容少卿把手里的鞋底放回针线笸箩里,笑说,“行啊,甭管等多久,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芸香听得他话中有话,不知该怎么回应,只默不吭声地继续手里的活计。
容少卿从怀中摸出个小布包递到她眼前,“给你的,打开看看。”
芸香有些犹豫,容少卿自己将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耳坠子。
“我看你有耳洞,却没见戴什么。”容少卿道。
芸香没接,问说:“这是哪儿来的?”
容少卿笑:“什么哪儿来的,自然是我买来的。”
“爷哪儿来的钱?”
“也没多少钱,再贵重的我也真是捉襟见肘,不过怎么着你也叫我一声‘爷’,总不能连这点儿钱都没有吧……来,我帮你戴上看看……”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爷的钱也不是白来的,还是留着用在褃节儿上。”
“什么是褃节儿上的事?真要是遇着难事,这点儿钱也管不上用。”
“那就存着,积少成多。”
“那我从明儿开始存,这个你先收着,买的时候人家就说了,退不了的。”
“那爷留着送给别的紧要的人……”
“别的紧要的人?”容少卿挑了下眉,笑笑,“你是要说让我送给将来的二奶奶?”
芸香听出容少卿在揶揄打趣她,有些脸红局促。
容少卿又做无奈状,“还是随便送给哪个来吃面的?谁跟我聊得好我就送人家?”顿了顿,调笑道,“我跟人家多聊两句你都不高兴,再要送对耳坠子给谁,你不得气个好歹啊?”
芸香脸上更红了几分,素日那些伶牙俐齿怼人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偏生容少卿 又无赖似地凑上来, 抓了她的手小声道,“把你气病了,我不得心疼吗……”
他这绝对是调戏,神情语气也有几分不正经,芸香却不觉反感,反而莫名有些受用,只忙摆出正经的模样,啧了一声抽回手。
容少卿笑笑,拿了一个耳坠子说:“我帮你戴上吧。”
芸香扭捏着闪躲,抬眼见两个孩子手拉手从前院过来,赶忙推了他一下。容少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也才罢了手。
容嘉言和冬儿磨磨蹭蹭地走进屋来,一个脑门上青了一块,一个脸颊上破了一点儿皮。容嘉言身上穿的棉衣也不是早上穿的那件,想来是打架时弄脏或扯破了。
虽说小孩子打架不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不能不管教。芸香撂了手里的活计,板着脸看着哥儿俩。容少卿倒被两人的狼狈相逗得有些想笑,只见芸香瞥了个冷眼过来,又忙把笑容给憋了回去,换个严父的模样出来。
容嘉言很有哥哥担当地率先开口认错,芸香和容少卿这才知道哥儿俩原是和程捕头家的程志远打架了。
芸香道:“还当你们跟谁打架去了,怎么跟志远打起来,素日不是好着呢么。”
冬儿委屈,“是他先打我的!”
芸香不信,“他为什么打你?好端端的就上手了?”
冬儿噘着嘴不说,容嘉言赶紧帮忙作证,“确实是他先动手推冬儿的。”
芸香知道嘉言不会撒谎,但也不相信志远是会随便欺负人的孩子,继续问说:“他为什么推冬儿?”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容嘉言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方开口说了原委。原是冬儿先把如玉招哭了,程志远护着妹妹,上手推了冬儿一把,小孩子没轻重,他又生得壮实,手上的劲儿大了些。冬儿躺在地上哭,容嘉言看着弟弟“ 挨打 ”自然不干,一来二去动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