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言转过身,看着容少卿:“我明白,我真的不怨爹,爹爹一定是想把我们两个一起救出去,肯定是没有办法了才只能先救一个出去,不论先救我还是先救冬儿,爹爹心里一定都很难受……所以我不怨爹爹,爹爹也别怨自己。”
“而且……”容嘉言展了个宽慰的笑容给容少卿,“其实我现在想来,倒庆幸爹爹先救了冬儿出去,否则他独自留下一定要怕死了……他太小了,若是被坏人吓唬哭了,肯定要挨打,我不哭不闹的,他们说什么就听什么,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只管等着爹爹来救我就行了……”
容少卿一阵窝心,叹道:“我何德何能得做你的爹爹。”
容嘉言没明白,容少卿抬手揉了揉他的头:“爹爹是夸你,你比爹爹懂事。”
当晚,容少卿也没回容家,留在陈家过夜。不过容嘉言还是像从前一样与冬儿一起和娘睡。两人在陈氏夫妇房中待到很晚,才一起回后院休息。
容少卿陪兄弟俩在房中说话,芸香去灶房热熬好的压惊药,顺便把容少卿的房间收拾一下。其实也用不得怎么收拾,自容少卿走后,这屋子虽然空了许久,但平日里被她和陈张氏收拾整理得干净,这会儿只把收好的被褥拿出来铺上便能住人。
芸香收拾完,端了压惊的汤药回后院,才进门便听见父子三人在里屋说话。
“还怕吗?”容嘉言问。
怕两个孩子提起来再要害怕,回来这半日,家里人谁都没提没问他们被绑走时的事,虽然不提,但心中难免忧虑,这会儿听得两个孩子说起,不由得住了脚步,小心地听着。
未听到冬儿答话,又是嘉言的声音:“他骗你的,他才不是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听不到看不到你说什么,不信你问爹。”
“我知道。”冬儿声音不大,是被看穿的嘴硬。
“知道你还被吓唬住?”
“我才没有……”
芸香心想总是避而不谈对孩子也未必是好,倒不如说开来也好安慰,是以便走进去,随口问他们在聊什么。
两兄弟却默契地摇摇头,说没说什么。
芸香又看容少卿,容少卿却是看向两个孩子,笑了笑:“秘密。”
兄弟俩又一起点头,表示爹爹说得对,是秘密,我们三个人的秘密。
芸香看了看父子三人,也未追问,转而把手里的两碗压惊药端过去,看着兄弟二人喝了,又给倒水漱了口,让他们早点儿睡下。
见芸香拿空碗要送回灶房,被容少卿接了过来,说他给捎出去便是。
冬儿问:“爹还回来吗。”
容少卿道:“该睡了。”
冬儿道:“那,爹跟我们一起睡这儿吧。”
容少卿道:“这个炕太小了,睡不开我们四个。”
“睡得开……”冬儿左右比划,“你看,这么大地方呢,挤一挤,奶奶来都能睡得开。”
容嘉言帮着解释:“姥姥能来跟咱们睡,爹爹不能睡这儿。”
“为什么?”冬儿问。
容嘉言不知道怎么解释,含糊着答:“说不能就不能。”虽然如此,说完这话却小心地看了看芸香的神情反应,一副期待的模样。
冬儿有些失望:“可我想让爹跟我们一起睡,这样我就不怕了。”
容少卿安慰:“爹在外面也能保护你们啊……”见冬儿不乐意,又道,“那这样,爹在外屋看会儿书,等你们睡了爹再走。”
冬儿这才显得放心地点点头。
未待芸香说什么,容少卿拿着碗离开,未几拿了本书回来,站在里屋门口对冬儿道:“爹就在外头,点着灯,你睡吧。”
冬儿往被子里缩了缩,容嘉言却不放心探头往外屋看了看,又看向芸香。芸香走过去把他按回被子里让他睡觉,自己转身去了外屋。
容少卿见她出来,小声道:“你也睡吧,我坐一会儿,等他们睡了就走,左右我现在也不困,回去也是看书,在哪儿都一样。”
芸香没吭声,默默地走过去,拿下他手里的书。
容少卿一怔,疑惑地看着她。芸香转身走到门口,把房门插好,又走回来吹熄了容少卿手边的油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大夜里的看什么书,累了这些日子,好好歇着吧。”
容少卿没及反应,芸香便转身回了里屋,从柜子里又抱出一床被褥来,铺在容嘉言左边,把自己的被褥从兄弟两人之间挪到了冬儿右边。
容少卿仍是在外屋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起身走进去。
容嘉言见了,连忙把自己的被褥往弟弟旁边又挪了挪,给爹爹留了一个更大更舒服的位置。
芸香把里屋的油灯也熄了,脱了外衣,在冬儿旁边躺下。
容少卿未多言,上炕躺在容嘉言身边,却是和衣而卧。
冬儿问:“爹怎么睡觉不脱衣裳?”
容少卿随口答说:“你夜里尿炕的话,我好赶紧跑啊。”
“我不尿炕。”冬儿道,“而且我挨着娘,尿不到你那儿去,哥哥尿炕才会尿到你。”
“我才不尿炕。”容嘉言道。
“那你放屁会崩到爹?”
“我也不放屁。”
“那你拉屎拉被窝儿里熏爹?”
“我也不拉被窝。”
容少卿忍俊不禁:“你再说我可不敢跟你们一起睡了。”
“我不说了不说了……”冬儿捂着嘴,只是没安静片刻,又把头凑到容嘉言身边,自以为是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却是一边说一边笑地让人都听了去,“我知道了,你把臭脚丫塞爹嘴里……”
容嘉言则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地答他,“我才不塞,而且我脚也不臭……”
若是从前,芸香一定会啧冬儿让他闭嘴闭眼赶紧睡觉,这会儿却盼着他能一直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下去,只觉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让她心安的了。
第六十一章
因惦记着祖母和太祖母,容嘉言在陈家只住了一日便回了家。虽然脸上的微肿不怎么严重,且已消得差不多了,但两位老人还是一眼便看出来了。
容嘉言谎说是自己爬树时摔了,磕到了脸。
容老夫人未显过分担忧,只责他顽皮,说好歹没破了相。容夫人却一反常态,疼惜抚摸着他的小脸儿还,红了眼眶。
容老夫人疑惑地看她,她便说自己是岁数大了的缘故。
容老夫人玩笑:“你倒敢在我面前说岁数大?”
容夫人跟着笑笑,未再多言。
当晚,因怕容嘉言心有余悸,容少卿本欲晚上陪他睡,容嘉言却坚持要自己睡。容少卿猜他是怕太祖母和祖母看出端倪,更加心疼于他的懂事,也只好由他。
容少卿虽然应了容嘉言独睡,但到底不能放心,待夜深还是独自去了嘉言房中,想看看他是否睡得安稳。尚未走近,便借着月光看见她娘身边的侍女春樱独自坐在廊子里。
见容少卿走过来,春樱轻手轻脚地站起来迎上去,指了指屋里,示意容夫人在嘉言房中。
“来多久了?”容少卿低声问。
“有小一个时辰了,也不与嘉言少爷旁边躺着,就独个儿坐床边儿看着……”春樱一脸忧心地小声道,“太太说让我们都回去睡,我哪能放心,二爷来得正好,进去劝劝吧。”
容少卿闻言蹙了眉头,推门走进去。
时容夫人正坐在容嘉言床边,听见开门的动静,以为是春樱,怕这细微的声响吵了孙儿,连忙回头摆手,见是容少卿,便起身走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开口把孩子吵醒。
“您大夜里的怎得不歇着?”容少卿上前搀扶。
“睡不着,过来看看,这屋里似是有飞蚊,赶了赶就到这时候了。”容夫人道。
“这时候哪来的飞蚊。”
容夫人啧了一声:“最是这时候的飞蚊厉害,若叮咬了,必要红肿痒上许久。”
“那唤人挂两个驱蚊的香囊也便是了,又何苦劳您亲自在这儿守着。”容少卿说着便搀着容夫人走出房,关了房门。
屋外春樱连忙过来掌灯引路,又招呼不远处的小厮过来,吩咐他在这儿守夜。春樱说完,容夫人又不放心地亲嘱了两句,说若是少爷睡得不踏实,就去她院里回禀,夜里警醒着点儿,别打瞌睡,明儿白日歇你一天的假补觉。
小厮拍着胸脯连声保证,容夫人却仍是不放心,但还是由着容少卿送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容夫人的房间,容少卿搀扶着母亲坐下,退了春樱,待只剩母子二人,容少卿便在容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儿子不孝,累母亲伤心着急了。”
容夫人怔了一下,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要他起立:“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容少卿仍是跪着,满脸的愧疚:“母亲大概已经猜到了,嘉言这几日其实未在陈家,而是让歹人绑架了,昨日才救出来,绑匪业已落网。儿子怕母亲着急,这才瞒了母亲多日,让母亲跟着担惊受怕……”
虽然已经猜到容嘉言这些日子或是出了什么事,且这会儿也已平安归来,但听到容少卿说了确切的消息,容夫人还是心慌后怕得捧了心口。
容少卿跪着向前蹭到容夫人身前,“儿子不孝。”
容夫人拉了容少卿的胳膊要他起来:“回来就好……我是猜到出了什么事,知道你们是不想我和老太太担心,娘也几次想问,可不想让你们更心焦,也就没问出口。我想着,若嘉言真的……”容夫人咽了后面的话,念了句阿弥陀佛,“若真有大事,你们总会说的,不说,就是能解决,娘信你们兄弟。”
容少卿并未起身,反是深深地叩首在地,愈发愧疚地道:“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
“快起来……”容夫人道,“嘉言是我的亲孙儿,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肉吗……遇着这事,再没比当爹娘的更心焦心疼的了,娘倒是自责不能为你分忧,还要你惦记娘。”
容少卿执意跪着:“不止是此次之事事,儿子错得太多,对不起您的太多了,过去那五年……甚至再往前的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让您操心着急的,没有一日尽过为人子的孝道,如今思来,纵是跪上十日百日,也难抵赎。”
“不是……”容夫人心酸,伸手去摸容少卿的头,“是娘让你受委屈了,是娘对不住你……”
“母亲说这话,更让儿子愧悔难当了……”容少卿面露愧色,“其实……有些话,早就想与您说,只是自己不懂事了这么久,委实没脸再提……当年家中遭遇变故,我和父亲哥哥身陷囹圄,祖母年纪大,家中重担唯您一人承担。儿子从未怨您先救了哥哥出来,也从未对哥哥生过半分妒恨。当时哥哥能出去,我心中是一万分的欢喜,不仅仅因为兄弟骨肉之情,也因知道当时的状况,也只哥哥出去才能救容家于水火,换做是我,是决计做不到的……”
“不,不是……”容夫人红了眼眶。
“您让儿子把话说完。”容少卿拦下母亲,“儿子不怨不恨,但心中属实是委屈的,不是委屈坐的那几年牢,是委屈在娘心中,儿子是不是始终不如哥哥……如今思来,才归家的那段日子,儿子酗酒萎靡,终日混沌,也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混账在用这种可笑幼稚的方式,向娘诉委屈,邀疼惜……”
容夫人落了泪,伸手抚摸容少卿的头。
容少卿继续道:“直到这次嘉言和冬儿被绑的事,儿子历了和娘当年一样的选择。留了嘉言独自在绑匪手里,而把冬儿先救了出来,又岂是多疼冬儿而薄待嘉言呢。当时的状况,根本由不得我做过多思量抉择,只如在自己心口上割肉一般……我总说自己不怨娘当年的选择,也明白娘当年做抉择时心中必也艰难心痛,可切肤之痛也是自己做了父亲,经历了此事才得感同身受,也才是真真地体会了当时当日娘被逼要在我和大哥之间做选择时的锥心之苦,以及从那之后每一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再想起在牢中那些年儿子固执不见,以及归家后的萎靡,无一不是在娘心口上扎刀子,我竟然还只觉自己委屈……枉我活了这二十余年,却不如嘉言懂事贴心,儿子对不起您……”
容夫人听了容少卿这番话,欣慰又心疼,擦了擦眼泪,“不是你的错,娘确实是让你委屈了。”
容少卿摇头,待要说话,被容夫人拦下,幽幽开口:“娘记得你才三岁的时候,有一次不好好吃饭,还闹脾气把饭碗打碎了,你爹训斥你,非要你自己一片一片捡起碎了的碗片,结果你扎了手,哭得可怜,你爹依旧不许旁人帮你,你就一边哭一边捡,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娘现在都还记着。娘那次心疼得不行,事后哄了你半日,当晚拍搂着你睡觉,你还记得你跟娘说了什么吗?”
容少卿摇摇头,他似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年代久远,真的忆不清了。
容夫人又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那晚你扎在娘怀里,稚声稚气地说‘希望明日爹爹还能罚我,那样娘就又能陪我睡觉,还能抱我一整日了’。”
容少卿轻声叹笑,容夫人却是笑不出,眸中带泪,“你从小到大做了不少荒唐事,你爹总说你顽劣,可娘知道你并非生性如此,不过是以此来求得爹娘的疼惜罢了。”
容少卿无言垂了眸子,容夫人抚着容少卿的额角,“知子莫若母,娘知道,你心里总觉得我和你爹更疼你大哥。”
容少卿抓了母亲的手,“是儿子不懂事。”
“不是,是娘做得不好……”容夫人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娘也总说待你们兄弟二人一样,可扪心自问,娘对你大哥确实疼惜更多些……不是不疼你,只是看着你大哥,就想起你姨母,想起我们姊妹幼时的情谊,所以对你大哥的疼爱,便多了一份对姐姐的思念和责任。你姨母去世时,你大哥已经懂事了,偏又是个恭顺谦卑的内敛性子,我总怕他因为我不是亲娘就有了难受委屈也不与我倾诉,只管自己藏着,久而久之,便对他更上心些……其实,你爹也未尝没有这个心思……如此,也难怪你觉得爹娘厚此薄彼……”
容夫人叹了一声,继续道,“说起来,娘非但因此委屈了你,也同样委屈了你大哥。你大哥他也是能体察爹娘的一番苦心,怕我们因对他的怜惜而薄待了你,是以从小他就护着你,向着你,更把这一家子的责任都抗在自己的肩上,反而更少求他自己所求,诉他自己所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