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歙?”赵凌眉心瞬间蹙起。
杨歙之名,天下文人皆知。
他精通五经,才华横溢,门生遍布天下,被当今天子赏识,一路官至大司马。可到了最后,却因结党营私之罪,获罪满门。
“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许是人太多了,他们杀到最后晃了眼,麻了手,没将奴刺穿。”
说着,宋知蕙拉下衣领,露出左胸靠外那侧。
那里有一道小指粗细的褐色疤痕,若不仔细瞧,还当只是个不起眼的胎记。
原是出自名门的婢女,怪不得与那些女子不同。
赵凌信了。
因为整个大东,没有人会主动将自己和杨家牵扯到一处,这件事怕是连刘妈妈都不清楚,若她得知这些,不说将她送去官衙,也要将她撵出春宝阁。
赵凌脸上惊讶渐散,又是那冷冰冰模样,问她为何来幽州?
宋知蕙如实回答。
她醒来时,身边全是死人,她哭晕过去,待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她吃了鸟,吃了猫,吃了兔子,吃了虫……只要能活着离开那座荒山,她几乎什么都吃了。
等她下了山,不敢往回走,跟着流民一路来到幽州。
她无路引,也没有户籍,又身无分文,要么饿死,要么寻个人牙子,将自己卖了。
“是你主动的?”赵凌颇为讶异。
必然是自愿啊,若不然她如何熬得过那个冬日,哪怕还有路边尸首能食,怕也还得被活活冻死。
不过这番话,她没有直说,只是道:“奴不想吃苦了。”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坦然,可赵凌不知的是,袖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握紧,娘亲伏在耳旁的那声低语,又一次在脑中响起。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杨家唯一的后人……活下去……”
旁人皆以为,杨歙膝下只有一子,却不知他那胎为龙凤,长子午后出生,幺女直到第二日夜里,才被诞下。
娘亲说,生下来时,她面容是紫的,没有气息,是个死胎。
可娘亲不舍得,硬是要亲眼看她,亲手抱她一次,可谁知就在娘亲怀中这短短一瞬,孩子哭了起来。
算命的说,她若想日后康健,过了及笄才可入族。
经历生死,娘亲不敢不信,哪怕父亲呵责这有损大儒名声,娘亲也没有半分退让,最终,她只是一个鲜少露面,从远方投奔而来的表姑娘。
可直到及笄,她也未曾入族,而她的族人,也已经全部陨在了那座荒山。
“你不怕我说出去?”
赵凌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宋知蕙抬眼,直视那高处的眸子,“奴说了实话,世子爷应保奴荣华。”
见赵凌不出声,宋知蕙又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赵凌轻嗤一声。
呵,她竟拿话压他,倒当真是聪明。
一个婢女罢了,掀不出风浪。
他既是先前许了诺,那便护她就是了。
此刻的赵凌已经酒醒,再看这女人,还是没觉得厌烦。
他将人横腰抱起,说了一声莫怕,从此,宋知蕙便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第二章 最后一面
可男人是不会长情的。
在软香如玉的怀中,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可当他们餍足之后,那些山盟海誓便会烟消云散。
春宝阁里每一个姑娘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在那旖旎之时,她们还是要装作一副受用模样,或是心花怒放,或是感激涕零,总之,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哪怕心中再清楚,也不能在这个时刻戳破真相。
可第一晚的床帐内,赵凌没有说任何情话,只在她终是忍不住痛到连吸气都在颤抖时,缓了速度。
许久后他起身穿衣,眼角瞥见那染了血的帕子,低道了一句,“日后会轻些。”
日后?
宋知蕙忍着疼痛撑起身子,眉眼间并未流露出任何喜悦或是期待,反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其他情绪……轻蔑?
没错,是轻蔑。
赵凌没有看错。
她表面不言不语,实则根本没有信他。
不管是最初审她时,说好了会护她,还是这最后一句,往后会待她温善,她皆没有信。
赵凌不再言语,转身大步而出。
第三日,一大箱银饼被送进了春宝阁,刘妈妈喜笑颜开地拉着宋知蕙的手,说她往后一整个月,都不必理会任何人,只专心伺侯世子爷便是。
只一个月,便足以羡煞旁人。
春宝阁里不是没有长期畜养的姑娘,可那些恩客们若是不在,刘妈妈也会将人喊出来应酬一二,或是弹奏一曲,或是陪酒一杯,只要不行过分之事,还能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多嘴,恩客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赵凌这般,特意嘱咐只能见他一人的,之前从未有过。
活少,恩客又是贵主,且年纪轻轻,模样俊朗,这如何能不让人羡煞。
那一个月里,赵凌一直未曾露面,刘妈妈还在想,可是贵人多忘事,这位爷将他养在春宝阁的姑娘忘了?
月末,赵凌终于出现。
姑娘们蠢蠢欲动,之前畏惧的那些,也开始壮着胆子朝赵凌使眼色。
有个模样艳丽的姑娘,佯装与赵凌擦肩而过时,不慎踩了裙摆,整个身子都朝他怀中倒去。
赵凌侧身的动作极为敏捷,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就已避开来人。
那姑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还未来及拂袖拭泪诉出委屈,一道银光便停在她面前。
刘妈妈吓到腿软,忙朝赵凌作揖。
赵凌面露寒光,待片刻后,才缓缓收剑。
宋知蕙记得那日,赵凌进屋时脸色冷得骇人,他问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可曾念他?
宋知蕙是看到了楼廊上那一幕的,她敛眸回道:“念了。”
“是怕我,所以说了谎?”如果她怕他,那和旁的那些姑娘有何不同?赵凌不悦。
被当面戳穿的宋知蕙,却未惊慌,而是抬眼看他,用那沉缓的语调道:“不是,是刘妈妈让我多哄哄世子,说这样我才不会辛苦。”
赵凌忽地笑了。
虽不是因为害怕,但她还是说了谎。
而他是当真念了她。
赵凌还是头一次会念一个女人,他自己也很好奇,这份念想会维持多久?
半年后,他为宋知蕙在春宝阁里建了座小院子,只属于她一人的住处,而她的一应开销,皆记他赵凌的名下。
一年后,他开始不满足只与她云雨。
会闲谈一二,会对望喝茶,会小酌一盏……哪怕屋中静谧无声,他似也不觉无趣。
两年后,这屋中多了书柜,也立了桌案,赵凌伏案忙碌时,宋知蕙会静静坐在一旁做些女红。
一次,赵凌在为《吴子》做批注时,笔墨顿住许久,着实叫他难以参透内中缘由,正愁眉不展时,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宋知蕙。
赵凌微愣,她似乎也是许久未动,而那目光正落在他的笔下,似也在深思。
“看得懂?”赵凌忽然出声。
宋知蕙恍然一愣,忙敛眸继续做起手中女红,“不太懂。”
赵凌不信,他将书册朝她面前推去,“若是懂,便告诉我,有赏。”
说罢,他拽下腰间玉佩,搁在宋知蕙面前。
赵凌与她相识已有两年,他自认已经深谙宋知蕙喜好。比起铜钱银饼那些,她更喜欢这些身上佩戴的玩意儿。
果然,宋知蕙眸子一动,明显是有了犹豫,“奴只是……只是从前在书房伺候过一段时日,听主子们聊得久了……便隐约知晓一些,算不得懂……”
她回答得相当谨慎,赵凌笑了一下,亲自帮她沾墨,又将笔提到她面前,“无妨,只管写便是。”
宋知蕙搁下手中针线,缓缓抬袖,在握笔的瞬间,眼前出现了久违的那道身影。
在那座竹林环绕的学堂中,杨歙从少女手中接过一整张笔记隽秀的批注。
他先是蹙眉深思,再是震惊到指尖微颤,到了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慨,“若吾女是男身……日后之才可在吾之上。”
“不是男身,便不可吗?”十二岁的宋知蕙偏着头问。
杨歙微顿,随后忽地笑了,抬手搭在她肩上,缓缓道:“是啊,女子亦可。”
世人皆说大儒迂腐,可在宋知蕙眼中,父亲不仅学富五车,且开明包容。
他会将自己所知一切,还无保留的教于自己的门生,所以在他讲述《伏生尚书》时,才会招来祸事。
那检举杨歙之人,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拿着杨歙亲笔批注的纸张,跪在圣上面前,那上面句句皆是治国之道,落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再由人一通刻意阐述,如何能不激起圣怒?
母亲曾不止一次劝过父亲藏拙,可他每次都只是笑着摆手,“传道授业,岂能藏拙?身为师表,当以所学诲人,不可吝惜。”
宋知蕙紧紧握住的笔杆在颤抖着。
赵凌以为,她是不敢落笔,正想着若是实在写不出,便作罢。
他刚要出声,却见笔墨而落,那娟丽灵动的字迹,让他几乎看愣,许久后,他才缓缓抬眼,深望着身旁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