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会挡在那男人身后?
一股浓郁的咸腥从口中涌出,晏翊又中一箭,然他似乎并未觉得疼痛,也并未勒马停下,而是朝着那身影的方向,用力抽了马鞭。
第六十章 他畏触
山阳郡外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所以当初晏庄才将此地给了晏翊。
王良先前虽已熟悉过路线,但肯定不如晏翊熟稔, 再加上他身后还带着宋知蕙,马速自然比不上晏翊, 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王良听到身后马蹄声愈发靠近, 他略微偏过头, 朝宋知蕙叮嘱道:“抓紧了。”
说罢, 他一手驾马,一手抽出佩剑。
晏翊几乎已经追上,眼看便要与二人并驾齐驱,他啐了口鲜血,朝着宋知蕙沉声喊道:“杨心仪!”
那含怒的声音就在身侧响起, 宋知蕙当即便落下泪来,那双手在不住颤抖。
“与孤回去, 孤可以……”看到那双泪眸与惨白面容, 晏翊将涌出的咸腥咽下,几乎已是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太过骇人,“可以既往不咎……”
晏翊驾马的身影已经闯入视线,甚至马头已经快要超过这二人。
见宋知蕙没有回话, 反而将身前男人环得更紧, 晏翊那怒气便再也沉压不住,他抽出匕首,将马朝王良身前逼近。
若非害怕伤到宋知蕙, 他怕是一脚便能将这男人踹下马去。
“杨心仪!”晏翊再次怒极出声,这一次带着浓浓警告。
宋知蕙还是没有开口,她死死抓着自己那两边衣袖, 那深深的恐惧与不安让她没有意识到,由于太过用力,十指的指甲皆已断裂。
而此刻的晏翊,宛如地府中的厉鬼要将这二人生吞活剥。
王良见他目光落在宋知蕙身上,再加之两人距离逐渐靠近,便看准时机,提剑便朝晏翊的头颅而去。
晏翊立即俯身,避开这近乎致命的一剑,回头再看宋知蕙,她那情绪复杂的眸中,已是噙满了泪水,她望着他,朝他不住摇头。
又是一剑朝晏翊而来,晏翊终是移开了目光,用那匕首与王良手中长剑周旋,王良虽兵器占优,却到底不如晏翊功夫高深,只短短片刻,那手臂已是中了几刀,却依旧不肯退让,持剑还要与他周旋。
再看宋知蕙。
晏翊便恍然间明白了何为真正的担忧。
原来她将这人看得这般重要,便是当初与赵凌时,也不见她如此忧心。
他怒极反笑,再次啐出一口鲜血,避开迎身这一剑的同时,松开缰绳,抬手便将利剑握住掌中,指缝中瞬间渗出鲜血。
王良着急抽剑,却奈何晏翊身沉力足,哪怕空手接刃,也让他使出浑身力道都未能将剑拔出。
晏翊唇边是残忍的笑,他余光冷冷朝宋知蕙最后扫去一眼,将掌心的利剑猛然朝身前用力拽去,王良朝他倒来的瞬间,晏翊另一只手里的匕首,便狠狠朝他脖颈而去。
只眨眼的刹那,一只白皙的手护在了王良的脖颈处。
此刻收手已是不及,只见那尖刃从白皙的掌中直直穿过。
周围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不管是晏翊还是王良,目光皆朝宋知蕙看去。
“他……”剧痛让宋知蕙连呼吸都在发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朝着王良喊出那三个字,“他畏触!”
王良并非愚钝之辈,只愣了一瞬便倏然反应过来,立即松开手中剑柄,抬手便拉住了晏翊手臂。
两人触碰之时,那久违的窒息感再度袭来,晏翊险些直接坠下马背,他忍着沉沉传来的眩晕,抬腿一脚便重重踹在王良腰侧。
王良却是并未松手,忍住疼痛嘶吼出声,用尽浑身之力将摇晃的晏翊从马背上生生拽下。
若非方才打斗时缓了马速,让晏翊的暗卫从后追上,王良今日必要跳下马来直接了解了晏翊性命。
然此刻他已是来不及再做其他,只得快马加鞭朝着远处奔去。
鲜血逐渐遮住了视线,那身影已是彻底看不清楚,只剩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在耳中回荡。
晏翊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暗卫救起,送回了靖安王府,只知在那马蹄声远去之后,耳旁便传来稀碎的谈话声。
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耳边。
她唤他仲辉,说她求的只是安稳,说她此生不会再与他分离,说她再也没有任何事与他隐瞒……
她说他们是家人。
靖安王晏翊被刺杀险些丢了性命,洛阳一得消息,皇帝便立即下令调令至山阳郡,整个山阳郡内外皆是前所未有的森严。
至于那日刺客,经查实与冀州杨家无关,杨家的确派了来人去兖州,可路上莫名受阻,耽搁了两日,那幕后之人便趁机冒充杨家人,才有了此番的刺杀一事。
所幸晏翊并无性命之忧,身中那两箭皆不致命,其余刀剑之伤于晏翊而言只能算得上是皮外伤,最重的伤应是从马背坠下,摔断了他两根肋骨。
半月之后,晏翊已是能扶坐起身,他手中端着药碗,仰头将那褐色汤药一饮而尽。
身上所要上药之处,这半月以来皆是由他自己处理,每次上完药便是疼得一身是汗,可自始至终,他眸光沉静到看不出任何情绪,如那冬日里冻结的湖面一般。
“可有消息?”晏翊搁下手中药碗,问身侧刘福。
“今晨最新得到消息,是说宋……”刘福提及宋知蕙名字时,蓦地顿了一下,抬眼去打量晏翊神色,见他依旧不喜不怒,才继续道,“宋娘子应是去过泗水河,有渔民见到一女子手中缠着纱布,似是受了伤的模样……”
“继续查。”晏翊面无表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福应是,躬身退下。
屋内便只剩晏翊一人。
向来不留活口的晏翊,却是在那日下令,留了几人性命,不出所料,皆是广阳侯的手笔。
而那带着宋知蕙所逃之人,名为王良,是杨歙曾经得意门生,被杨歙亲自举荐到洛阳为官。
晏翊朝着床榻里侧空荡荡的位置看去。
原他们那时便已是相识,这般情深,宁可冒死那王良也要替杨家求情。
晏翊双眼微眯,从枕边捏起一根发丝,那细长柔软的墨发,一看便知是她的。
说来也巧,王良因杨家一事被贬至幽州,又成了广阳侯的部下。
晏翊将发丝在手中轻轻缠绕。
与乌恒一战之后,他从幽州归来,带走了宋知蕙以后,那王良便又自请去了赵凌身侧。
晏翊想起来了,去年在洛阳之时,他见过那王良,就跟在赵凌身侧,在那山中时,赵凌想要强行将宋知蕙带走,也是他出面阻拦,才让宋知蕙能趁机离开。
晏翊将发丝彻底缠在了食指上,随后将指尖贴近鼻尖,他深深吸气,仿若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香,可当他眼睛合上,眼前却是出现了她紧紧抱在王良腰间,哪怕手掌中插着匕首,也能生生忍住疼痛,将他的软肋说予那王良听。
她是想要他死啊。
晏翊冷冷睁开了眼,将那发丝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王良……”
他低念出声。
一个八尺男儿,文武双全,明明有远大仕途可为,他却不管不顾,心甘情愿做这杀手,只为将她寻到救出。
这份情意可当真感人肺腑。
王良一早就备了路引与户籍,一路带着宋知蕙用了不同身份,辗转多地来掩盖踪迹,先是离开兖州去了豫州陈留,在那里短暂休息了几日后,继续南下,进了荆州江陵。
王良在江陵有些门路,寻到了可帮其隐藏身份的郎中来为二人疗伤,宋知蕙手上的伤势严重,之前为了摆脱追踪,顾不得细看,也生怕寻到的郎中口风不严,给晏翊派出的人寻到踪迹,故而只是简单做了止血包扎。
如今已过半月,宋知蕙手掌上的伤口虽已结痂,但周围皮肤依然红肿,偶尔还会传来隐隐刺痛。
郎中开了药方给她,除了每日需要入口的汤药,还要用草药来清洗伤口,自然也有要涂抹的药膏,总之,她手上的伤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那郎中千叮咛万嘱咐,哪怕觉不出疼痛了,也需将这样缺一不可皆要做全。
宋知蕙尝试轻轻活动手掌,可立即感觉到一股酸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疼得她当即变了神色。
郎中赶忙将她叫住,“你这手伤,若无感染,三月之内应能好转,但若想要全然恢复,切忌不可急于求成,还需日后慢慢去练。”
宋知蕙点头应是,不敢再去轻易尝试。
一旁的王良倒了茶水给那郎中,关切询问,“那若调理得当,往后这手可能与从前一样?”
“伤成如此模样,落疤已是必然。”那郎中看了眼宋知蕙,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得太直白,“若恢复得好,简单的抓握、捏取,应当不是问题,至于灵活度……应会稍有偏差。”
宋知蕙已经心中明了,她神情无异,起身朝郎中谢过。
王良出门去送郎中,半个时辰后回来手中已是取了药,打开院门看到院中的宋知蕙正从井中打水,赶忙跑上前来,温声责备道:“怎不知等我回来?”
宋知蕙朝他笑了笑,“兄长放心,我有分寸的,只是用左手而已。”
王良上前接过水桶,拿去灶房烧水给她。
宋知蕙跟着进了灶房,抿着唇欲言又止,这几日每当她如此,王良便沉默下来,便是她不说,他也能猜出几分。
“兄长日后有何打算?”宋知蕙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王良将木柴丢入火中道:“从年前未能护住师长,如今只你一人,我自要保你周全才能安心。”
“此处偏僻,离兖州较远,他又有禁足令在身,且那些护卫光是护他都未必足够,哪里有空能满天下的来寻我。”宋知蕙脸上是松弛的笑容,“兄长可记得幽州时你我分开前,我便说过,你我二人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护我并非是你之责,你做的已是足够,杨家上下对你只有欠,没有怨。”
王良许久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火焰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轻道:“你护不住自己。”
“我有我的路要走,前方如何没人能预料,兄长也该有自己的路,而不该是与我困在这四方小地。”宋知蕙说罢,轻笑了一声,“这话若是说出,便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但事实便是如此,便是没有兄长来救,我也会有法子自行从他身边逃出……”
“便是逃不出……”宋知蕙深吸一口气,释然道,“那便是我自己的命,我认。”
说罢,她又抬眼去看王良神色,还是用着轻松淡然的语气道,“其实他那时已是答应了我,待成婚后与我在兖州四处游玩,我原本是打算那个时候再使计逃脱,但那时遇到兄长,我又当着他面挡了暗卫来护你,此事便会揪扯不清,依照他的性子,那日决不会放过兄长,我唯有与你一道离开……”
宋知蕙并非是当真怪他,世间之事本就难如人意,又不是那话本子,什么事都依照着人的所思所策进行,往往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数,才最是考验人。
王良又如何不知,宋知蕙此言不是责怪,而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故意要他离开才是。
有赵凌前车之鉴,宋知蕙自然会怕,便是直到现在,她还会时常被噩梦惊醒,那梦中王良与她骑在马背上,晏翊就在身侧,挥刀便斩下了他的头颅。
王良几次被她扰醒,却也未曾进屋去看,只站在那门外,静静等候着,待屋里再次静下,他才转身离开。
他知道的,皆知道。
“原来如此,是我骤然出现,才扰了你计划。”王良也是垂眼轻笑,随后抬头朝她看来,目光落在她右手上,“是我之过,害你受了伤,那便等你的手伤痊愈之后,我就离开。”
第六十一章 兄长
这一晚, 宋知蕙睡得格外踏实,睁开眼时外间天色已亮,恍惚中她还是会下意识紧张起来, 但随着眼前视线逐渐清晰,看到屋中简单又淳朴的陈设, 心口的大石便很快就落了下来。
穿好衣裙推门而出, 院子里已经飘起了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