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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长公主进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素来地位超脱,问一问宫人,就知道今日官家回来之后,径直去了翠微宫,连去椒房殿见一见皇后都没去。
这样宠爱淑妃,难怪中宫心中不稳,总是这样,一处动,就处处动,太傅当年早早教过,为君者最要稳,平和中正,因为一点动荡,落到下面就是地动山摇。
京中流行南戏已有大半年,终于也传到宫中,淑妃机敏,立刻就排了个戏班子,拣宫外最时兴的新戏排演起来,今日正好借机邀官家来宫中坐坐。谁知道没多久外面就通报,长公主殿下驾到。
官家连忙让人都退下,自己扫了一眼镜中,理了理自己的翼善冠,他见到这个姐姐,总有点不自在。
也是愧疚,也是崇敬,所以加倍地想要补偿。她的下嫁为的其实是他,所以后面英国公府的惨剧也多半该算在他头上。
长公主进来,给官家行礼,官家自然是让免礼的,又和淑妃见礼,淑妃倒机灵,主动上去抢先行了礼,又借口去看茶点,避让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宫女上来倒茶,长公主落座。倒是官家先主动与她寒暄,问道:“阿姊从哪来?”
“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一天都在府中处理。”长公主淡淡道。
“怪不得花信宴不见阿姊。”官家端起茶来喝,氤氲的烟雾中,似乎仍然是十九岁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就算用心机,也是优柔寡断的模样。父皇当年就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怕他守不住江山,所以一心扶晋王上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父皇身体不好,今日江山归属,倒还真有几分悬念呢。
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老了,她也老了,这宫廷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时光仿佛凝滞不动,宫殿也总是旧模样,总让人疑心他们仍然困在当年的皇宫里,从来未曾走出来过。
她向来是三个人里最果决的一个,不然他也不会做了官家也仍然叫她阿姊。
“听闻圣上要去春狩?”她也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官家的脸上有瞬间的尴尬,做帝王固然是百般好,但明面上总归是不自由,因为动一动都劳民伤财,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对春狩的兴致勃勃,但官家自己却不能承认这一点。
陈大人大概也不知道,她一句话就差点把整个春狩问没掉。
“也是钦天监说,今年春天天气好,再者也辛苦了大半年了,所以想去猎场松快松快。”官家自己也觉得心虚,所以先拉钦天监出来挡一挡。
长公主听着也想笑。
他倒坦诚,纵使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他们之间,从来是不需要谎言的。
“春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辛苦了一年,圣上正好去求个好兆头。为的是边疆战事不要再起,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他们也没什么话说。”长公主淡淡道。
御史台那些人,也有点过分嚣张了。若是修三大殿那样的事,劝一劝还犹可恕,连个春狩也管起来了,只怕真是忘了这天下姓什么了。也是如今官家脾气好,若是父皇当年,只怕早杀几个来教教他们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但脾气好也有脾气好的好处,就像现在,因为她开了头,他自然就会意接话,甚至顺着她的话道:“有魏侯爷在,自然是安稳的。”
长公主笑了,道:“圣上说得是。”
帝王也有许多种,有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自然也有他这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虽然灭起臣子的九族来时也未曾心软,但总归是行事更委婉柔和。相比之下,不管是她,还是老七,当年都比他更刚直。
不然老七也不会折在诏狱里,过刚易折,过柔则靡,是书上的古理。
而他也确实过于靡徒了点。做夺嫡的皇子时固然好,做君王就有些失了尊贵。
“听闻有人动摇军心,又是在花信宴上,阿姊可自定之,不必经过宫中。”官家主动道。
长公主听得只想笑。
都是读过史的人,这句话也颇有那句“君可自取”的风范了。
她也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又问道:“听说阿偃换了太医,究竟如何,怎么又说病了呢?”
阿偃是赵衍泽的小名,她问侄儿的脉案,他竟也心虚,搪塞道:“不碍事。就是出宫去了沈家一趟,冻的,多养养就好了。”
那叶家的女孩子,借市井人的口,说他刻薄寡恩,真是说绝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推了几人出来背黑锅了,钦天监,沈家,还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一列。
长公主也懒得点破他,只是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想着,陛下春狩的时候,能让阿偃一起随行呢。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年春狩,我,陛下,阿七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让太后娘娘好生担心呢。”
她提起当年,官家顿时眼睛也亮了,他们都老了,钝了,眼角也都有了皱纹了。这宫廷熏人的暖意,和无上的权力,像污水一样浸泡着他们。所以想起年少时跟着先帝去春狩,因为要表现,要显得勤勉,显得英勇,显得孝顺,所以早早赶在天亮前去皇帐前伺候,每一句答话,每一个抉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子们,随时准备抓住他这个太子的一个错误而大做文章,如同一群饥饿的鬣狗,随时准备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分食殆尽。
那感觉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没有人经过那么巨大的压力还能一切如常的。他们只是各有各的伤疤,有人在身体上,有人在心里。
但人就是这样容易适应,二十年后,那早春寒冷的凌晨仍然在他们心中留下烙印,他不必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浑身紧绷寒毛倒竖的状态,也记得卯时的清晨里,冬日的冷风被吸进胸腔的感觉。
光是回忆那感觉,他都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
“是呀。”他终于坦诚承认,有些雀跃地道:“朕也是这样想着,才觉得今年该好好春狩一场。”
从她进门,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朕,到底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长公主并不觉得距离感,反而有些想笑。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有这一天了。生在帝王家,她早早就知道,皇位上坐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自己的兄弟,只会是个怪物。
否则他为什么推出钦天监和沈家,却就是不肯推出陈家来给她发落呢?
但这是她和阿七一起养起来的怪物。阿七过刚易折,没能看到这结果。只剩她一人品味这胜利的果实。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愧疚,想补偿。但再多的愧疚也有用尽的那天,就像他对阿偃,极尽宠爱和怜悯,却一点实权不给,不然阿偃何至于要亲至沈家才能替那个沈家的女孩子撑腰?
他不想动陈家,她就不动。但她不是二十来岁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这个王朝唯一的长公主,先帝嫡女,在权力中长大,在权力中守寡,也在权力中出山。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于一个新贵陈家也敢挑衅她的规矩,但没关系,她会让他们想起来。
补偿是君对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个人,曾经在夺嫡之战的狂风暴雨中结成最稳固的联盟,远在中宫成为皇后之前。皇后不会明白的,君王是没有家人的,夺嫡时,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亲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敌人。
如同在一片风波险恶的大海上,驾驶一叶小船,四面群敌环伺,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天盖地的浪打过来,血缘,亲情,情爱,忠诚,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和自己在同一条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赢,或者一起死,没有别的出路。
经过那样凶险的夺嫡战,就不会再有别的家人了。二十多年过去,她仍然常常梦见自己仍是那个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让他骄傲的女儿,要英气要尊贵,却又要随时臣服于皇权,孝心虔诚,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被两匹马拖着头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独木桥上,略偏向哪边都要栽下去。他应该也会常常梦见做太子时的生涯,是储君,也是世上最尊贵的人质。
就像老七当年在诏狱中,用了重刑后又陷入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还记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与东宫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欠她的,就像他欠老七,英国公府的事,先帝欠她,这债务也成了他夺嫡的筹码,就好像老七的性命也被押上去一样。
没有什么比得过这个,是真正的从龙之功。她不用,但他不会不记得。
长公主告退,官家仍然是那副在长姐面前有些无措的样子,亲送到门口。先帝最厌恶他的也是这点,唯唯诺诺,没有点储君的贵气。也曾说过:“若是蔚华是男子,哪还有你们的事?”夸的是长公主,众皇子都服气。
但他们都清楚,要真有个这么英武刚直的嫡出皇子,第一个死的就是他。就如同太·祖皇帝废太子一样,英武的皇帝,从来容不下同样英武的太子。
所以如今的官家是过柔则靡的他,在自己的长姐面前那样退让,看起来似乎毫无刚性。宫中的妃子也个个性格张扬,他是温和文弱的皇帝,脸色是有一点点疲态的苍白,因为所有欲望都被满足,甚至常常有种厌倦的神色。说要春狩,他骑射其实不好,身形也并不挺拔。
但这并不妨碍他微眯着眼睛,召来心腹内侍王常忠。
“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他眯细了眼睛,斟酌了一下措辞,忽然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来。
“就说,花信宴事忙,所有外命妇,今年上半年都不必进宫请安了。”
就算是王常忠,也有瞬间的心惊。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国母,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训斥的妃嫔。但他偏要让内侍去传话,连罚也罚得这样隐晦,隐晦又狠毒,这半年罚的不仅是皇后娘娘不得插手花信宴,而且连皇后娘娘的母亲和祖母也不得进宫相见了。
都说今上凉薄,其实帝王哪有不凉薄的,先帝说是重情,收拾起那帮功臣勋贵也未曾手软过。与其说官家凉薄,不如说他是阴郁。什么事都不从正面攻击,所以格外有种残忍的快意。
王常忠去传口谕,连个旨意也没有,只能站着说了。皇后娘娘倒也平静,正看着十二皇子写文章,连头也没抬,只道:“去回禀圣上,就说本宫知道了。”
但她显然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并未传信去约束平郡王妃,而是一切如常,静观事态发展。
第76章 游隼
长公主府别的不说,席面是极好的。虽然用膳的只有叶家姐妹两个人,仍然是规矩十足,苏女官亲自来待客,宫女如同流水一般穿梭上菜,席面是宫宴的规矩,虽然并不似宫宴富贵,但鲍参翅肚样样齐全,一道鹿筋尤其好,一看就知道是宫中出来的做法。
但正如叶大人当年升了官,第一次赴宫宴时回来与女儿们说的话,赴宫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好不好吃,就是山珍海味吃下去也是木木的,不是害怕,而是兴奋过度,舌头都失去了味觉。
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凌波还是会缠着叶大人问宫宴滋味的小女儿,而今日,她坐在这里,即使内心忐忑,前途未卜,也未有一刻想过自己的父亲是自己能依靠的对象。
哪怕指望燕燕和阿措呢,都比叶大人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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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姐姐被带走,梧桐院乱成了一团。
不管是其中哪一个单独被带走,都不会这样乱,倒不是因为另一个能主持大局,而是这两姐妹素日的棋路相差太远,若不是姐妹,根本遇都遇不到一起。会有什么事,需要把她们一起带走问话?
不止阿措想不到,连杨娘子也想不到。但她到底是经过事的管家娘子,还算处变不惊,用她自己的话说:“当初那样的绝境都过来了,现在才哪到哪呢?长公主殿下不过是召两位小姐去问话,兴许是好事呢,大家先别慌,去知会一下沈家少夫人就好了,也不必惊动林家舅爷。”
她没想过惊动那边院子里的叶大人,阿措更加懂,她比燕燕大五个月,立刻自觉地接过了指挥大权。吩咐道:“我跟燕燕去通知韩姐姐,你们看好家里,有什么消息去沈家找我和燕燕,让柳吉去公主府附近打探着……”
她虽然故作老练,其实没经过大事,还是慌乱的,原来人一急,心里想的东西反而变得狭窄起来,一点想不到除了韩姐姐那,哪还有办法。
杨娘子也隐隐觉得不妥,但毕竟她们是主子,她身为管家娘子,只能提点,不能越俎代庖。正在犹豫时,燕燕却说话了。
自家这个三小姐她是清楚的,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整日里只知道吃吃玩玩的,被两个姐姐保护得好好的,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是出主意,也是不能听的。
但她偏偏出主意了。
“我们两个去沈家有什么用,”她一点不慌,还笑嘻嘻地道:“我看,不如你去沈家找韩姐姐,我去魏家。”
阿措一愣,道:“你去魏家干什么?”
“你想啊,长公主殿下今天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因为镇北军女眷拦轿子告状吗?刚刚姐姐们还在说这个呢,就被长公主叫过去了。殿下叫她们一定是为了问这个,不然殿下不可能是放下这件事不管,找姐姐们去拉家常吧?”她说话好笑,却也句句是道理:“镇北军女眷的事,就是魏家的事,所以我去魏家问魏夫人呀,是他们家惹出来的事,现在殿下把我家两个姐姐带走了,不问她问谁去?”
阿措听她的话只觉荒诞,但又无从驳起,反而是杨娘子眼神一亮。
“是,三小姐说得极是,这事就该找魏夫人,好在魏夫人也是个硬气的人,极负责任,找她是一定管用的。”她也不愧是管家娘子,立刻举一反三起来:“对呀,还可以找崔侯爷呢,他也是最负责任的人,虽然当初……”
事关婚约,她立刻闭了嘴不说了,但眼中神采奕奕,哪还是刚刚慌乱的模样。
阿措狐疑地看向燕燕,燕燕的话听起来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平素这家伙太不靠谱,为了一碟子点心都能双眼放光,实在让阿措不敢信她的话。
“那不如我去找魏夫人。”她提议道。不由得想起魏禹山来,不由得心中一热。
无论如何,魏禹山总是靠得住的,就算魏夫人没有她们说的那么负责任,她也有把握,至少能把魏禹山拖下水。
大不了就让魏禹山去恨自己吧,反正只要两个姐姐平安,自己就什么都可以。
“那不如我们都去找魏夫人好了。”燕燕仍然笑:“让杨娘子去找韩姐姐,她说话有分寸,不然沈姐姐知道,又要闹出大事了。”
阿措虽然仍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况且杨娘子听得神色炯炯,显然是赞同燕燕的,还道:“三小姐说得对,如今事情还没弄明白,不好直接去找长公主殿下,不然好事都成坏事了。沈小姐关心则乱,最好是我来跟她说,三小姐和表小姐都去魏家,这样沈小姐那边万一劝不住,还可以让她去魏家找到你们再商议下一步怎么办。就这样说定了,林娘子,你跟两位小姐去魏家,罗娘子留下来看家,我去沈家走一趟再说。”
她一番安排下来,倒也妥帖。阿措虽然觉得燕燕不靠谱,但对杨娘子的判断还是相信的,也就不多说了。刚好马车也预备好了,就和燕燕一起上了车,赶去魏家不提。
燕燕这家伙,一点不着急,还笑得出来,这就算了。临上马车,她还吩咐杨娘子一句:“杨娘子,要是沈姐姐实在着急,你就劝她去找她姥爷帮忙呀,找别人都没用。”
杨娘子今天也倒听她的,答了句好,自己也上了轿子去沈家报信。
阿措和燕燕一起坐在马车里,如今办法有了,她倒也心安了,本来还觉得今天的燕燕有点陌生,等她又开始把马车暗格打开,把里面的果脯翻出来吃时,那份陌生感也没了。
“果然还在这里。”她把里面的东西翻来翻去,暗格里本来放了些书信之类的东西,她也不管,只管找东西吃,阿措看不下去,教训她道:“你别翻姐姐们的东西。”
“好嘛,就不翻嘛。”燕燕立刻一脸老实的样子,把暗格又推回去,也不知道马车里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暗格,明明板壁光滑得很,一点摸不出来。想也知道,姐姐们在这放东西,一定是预备家中若有大乱,不必收拾东西,直接驾上马车就可以出逃。防的就是那边院子里的潘玉蓉和叶大人。
但燕燕这家伙,一点不知道这暗格的重要性,还拿它来放吃的,这就算了,还递一块给阿措:“你吃不吃?”
阿措气得想瞪她。
“姐姐们都被人带走了,你只知道吃东西,还不一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