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匕首伤到叶小姐怎么办?那叶小姐饶得了我?”他还有闲心逗凌波。
凌波狠狠瞪他一眼,只可惜眼中都是眼泪,削弱了这一瞪的威力。
她要哭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当然仍然是颐指气使的模样,但眼中眼泪晶莹,让人心甘情愿被她骂。
其实那一刻他忘记了,只想用手去抓。崔景煜知道一定要笑他,整天开屏的孔雀,如今也遇到死穴了。
凌波把他的手掰过去看,见虎口处果然红肿了起来,马蜂她虽然没见过,也知道厉害,奶娘小时候讲的故事里,熊罴,灰狼,毒蛇,蜂子,都是能要人命的东西。
这时候逗逗她一定很好玩,但她的眼泪立刻下来了,落在皮肤上有种滚烫的感觉,比蜇伤还牵动人的心神。
所以裴照笑着跟她解释:“没什么事的,马蜂叮几下又没事,把毒针吸出来就好了。”
他本来是为了安慰凌波,但却忘记了叶二小姐的行动力了。话音刚落,凌波就低头,噙住了他的虎口。
因为折过桃花枝的缘故,他手上有好闻的桃花香味,凌波也是到把蜂刺吸出来,吐在地上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的。
这在京中规矩里,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了,传出去的话,凌波是无论如何都嫁不掉了。
“要是别人知道,要你好看。”她立刻威胁裴照。
裴照立刻露出受伤的神色来,凌波却不管他,自顾自翻他身上:“解毒的药丸呢,拿出来碾碎了敷上啊,沈碧微说过的,外用内服是一个道理……”
“我不敷。”裴照立刻耍赖:“毒死我算了。”
凌波气得要揍他,他却忽然指着凌波头上道:“又有一只。”
凌波吓得差点坐起来,但又不敢动,只能看着裴照凑过来,像是要找到她发髻上的马蜂一样,他的脸越凑越近,近到凌波能看清他眼尾的小痣其实是浅棕色的,凌波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就在凌波以为他要亲自己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别开了头,笑了。
“骗你的。”
凌波哪里肯,立刻把他手臂都掐紫了,裴照也不躲,只笑着求饶:“掐死人了,蜂毒要发作了……”
“你别想骗我。”凌波毫不手软:“你再谎话连篇,看我不把你脸掐烂呢。”
但她其实不敢掐裴照的脸,就连现在这种这样打他的时候,明明看起来像凌波占据了全部的上风,她都有种魂不守舍的感觉,像喝醉了站在悬崖边,仿佛只要他一拉自己,自己就会同他一起栽到谁也不知道的深渊里去。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的缘故。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这样笑微微地看着自己,像是收起了他所有玩世不恭的本事,像是在看一场注定留不住的桃花。
阳光透过洞口的桃花枝在地上洒下斑驳阴影,山洞里一时静下来,凌波也觉得口中干涩,像是想不到该说什么。
但就算不说什么,她竟然也觉得这一刻非常好,像是儿时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暖融融一觉睡过去,醒来也仍然觉得安心。
清澜说的那个关于船和锚的比喻确实很贴切,和他在一起,就是不管怎样都安心。
但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叶凌波,叶凌波自有叶凌波的责任要尽。
“裴照,”光是叫他的名字,她就觉得苦涩一阵阵从心头往上涌:“我刚才在桃花林说的那些话……请你忘了吧。”
她不是断织劝学的贤妻。为了她力争上游,今日听起来是很让人感动的理由,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鸟终究变不成鱼的,何必拉着他跟自己一起在水中沉沦,终成怨偶。
不如停在今天,这一场流水桃花,美轮美奂,一辈子都记得。
裴照立刻自嘲地笑了,他是聪明人,凌波知道他一定懂自己的意思。
“叶小姐又替我们两个人做决定了。”他平静地笑道,眼中却毫无笑意。
你没有替我们两个做决定吗?你选择了随心所欲的人生,你决心不要力争上游,你甚至不肯说出你闲云野鹤的理由,是你替我们两个做了决定。
你选择你的过去,多过选择我。
凌波心中有无尽的愤怒,她从来不是清澜,无法将这份痛苦转为缠绵悱恻,哀而不伤,她已经习惯争抢、搏斗,习惯尽力到最后一刻,对于这不得不的放弃,她像只受伤的困兽,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撕咬一口才算。
不然,她不会对着裴照也发起脾气来。
“你就当我是势利吧。”她冷着脸道:“我叶凌波不嫁白身。”
关于叶家三姐妹曾经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她不曾怨恨过母亲。毕竟叶夫人也不知道自己全力托举的夫君最后会是这样苛待亲生女儿的衣冠禽兽。
但她也决不会做叶夫人。
而嫁白身,是比重蹈母亲覆辙更差的选择,叶家姐妹也好,镇北军的女眷也好,她们之所以能从内宅的争斗中脱困,是因为她们还有家业,还有诰命夫人的身份,她们的“一家之主”,也仍然要受京中世家的规则束缚,不会彻底撕破脸,所以就算负心,仍然有翻身之路。
但再往下走,就好像如果镇北军的女眷不是诰命夫人,丈夫没有功勋,没有赏赐和封地,那她们就算能和离,又有什么来补偿她们一身的伤病,和已经耗尽的青春年华?
更遑论照顾家人,清澜和崔景煜已经走到今天,成或不成,都是天意。燕燕又小,傻乎乎,还有一个娇弱的阿措,她叶凌波必须扛起这份家业,做稳中又稳的选择。
而那个选择绝不是裴照。
就算裴照此刻露出被刺伤的神色,她也绝不后悔。
裴照苦笑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他也没来得及说了。
因为山洞外传来了沈碧微的声音。
“凌波,是你吗?你在里面吗?”沈碧微道:“蜂群已经散了,你快跟我去看清澜姐姐吧。”
“怎么了?”凌波吓得站了起来,顾不得有没有残留的马蜂,一把掀开了门口的树枝。急切问道:“我姐姐怎么了?”
沈碧微如获至宝,先接住她,把她检查了一遍,然后一眼看见桃花枝上的剑痕,立刻警觉地看向山洞里。
凌波一把把她的脸掰了过来。
“是裴照,你别管他。”她追问道:“你快说,我姐姐怎么了,她受伤没有,燕燕和阿措呢?你呢,有没有事。”
“你放心,我没事,清澜姐姐也没事,燕燕和阿措也在找了。”沈碧微一口气说完,然后顿了一顿。
“怎么了?”凌波敏锐地察觉到了。
“但崔景煜有事,他救了清澜姐姐,但自己伤得不轻。”沈碧微说出这句话,发现凌波对这件事并不惊讶,甚至一脸的意料之中。
第101章 皇商
崔景煜这个人,确实是天生的武将。相比裴照那种被凌波说是“少爷身子小厮命”的模样,崔景煜真是野兽一般的体格,明明在水中待了至少两刻钟,挨了那么多下,但被沈碧微带来的宫廷秘药一喂,再一敷,竟然连肿都消了大半,也不烧了,只是人仍然昏迷着。据沈碧微说,她是去找凌波找不到回来,才看到水中的清澜和崔景煜,那时候蜂群已经散了大半,睿亲王的侍卫正在搜桃花溪边,她连忙叫他们过来救人。
就是这样,崔景煜也仍然是把清澜托出来,交到沈碧微手里,才倒下去的。
沈碧微都因此对崔景煜生了敬意,道:“确实是名将的心性,要是战事再起,对他来说,可能封侯都未必是顶。”
“说我官迷,你呢?”凌波立刻笑她。彼时她们正匆匆赶去韩家的水轩看崔景煜,外面已经站了许多人,有睿亲王的侍卫,也有韩家自己的下人,醒了酒的韩月绮正指挥下人清理水轩周围的马蜂尸体,宫中侍卫带了杀五毒的熏香来,水轩周围都是满满一层马蜂尸体,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
这样百忙之中,韩月绮仍然来得及和凌波对一个眼神,其中深意,自不必说。
“你们俩!”沈碧微实在受不了了:“这时候你们也还在想那破红线呢。还是人吗?”
“谁说的。”凌波立刻嫌弃她:“猜不准就不要猜,谁说续红线的事了,我是在提醒韩姐姐,这次马蜂来得蹊跷,背后说不定有人作怪,让她去追查呢。”
“是呀,这时候还说什么红线,我们也没那么不顾人死活啊。”韩月绮也道。
其实她们彼此都知道,这时候哪有什么续不续红线的事。崔景煜带着清澜在水里待了至少两刻钟,清澜又不识水性,在哪换的气?拿什么换的?为什么崔景煜被蜇成那样,清澜却毫发无伤?
落水已经是踩在京中世家小姐“失了清白”的边缘了,何况这背后的故事,一细想就知道,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两人其实根本用不着别人来续红线了。
清澜那样的死心眼,看着圣贤书长大的世家贵女的范本,经过这一遭,也不会再选别人。而崔景煜也是世家出身,一定会“负责任”。虽然在凌波看来,这是便宜他了,明明是给他个台阶下了,不用再纠缠四年前的前尘往事了。
这根红线,其实根本用不着她们来续了。
但沈碧微哪管这些,见她们说到她感兴趣的地方,连忙也道:“对!我也觉得这波马蜂来得蹊跷,从来马蜂窝再大,也不过几百只,哪有这样一大片来的,只怕十个窝还不止,而且平白无故,怎么会这样发疯,一定是有人毁了它们的窝,它们才四处乱飞找人蜇呢。不妨事,睿亲王的侍卫已经在查了,我等会就陪他们一起搜山去,一定查一个水落石出。”
她只管查真相,其实凌波和韩月绮心中早就有了人选了,所以韩月绮只顾着说别的事:“对了,燕燕找到了,是碧微托的元大人找到了她,她倒机灵,躲在一个小石洞里,元大人护着她,也被蜇了两下,也送到水轩来了。”
“我就说元修办事,一定靠谱吧。”沈碧微道。
凌波于是跟着她们一起走进水轩,说是水轩,其实就是个里外三间的小阁子,因为桃花溪改道,不从这走了,也就空下来了。只在韩家人自己来桃花溪赏花的时候,用作歇息的地方,所以里面一应陈设都是全的。
阿措正等在外间,旁边还有燕燕和元修,傅云蕊平时娇弱,其实关键时候还是有当家夫人的样子的,把几个小的管得很好。丫鬟也都聚拢在这里,小柳儿、春鸣,杨娘子,都平安无恙。阿措本来还在急得团团转,看见凌波,顿时放下心来,眼泪也下来了。
“二姐姐。”她立刻上来抱住凌波:“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凌波也笑着检查她。
“你有没有事?燕燕呢?”她招手叫燕燕过来,检查了一番,发现两个小的都是全须全尾的,又摸摸燕燕的脸,道:“还好你们两个都机灵,都没受伤,不然我可要担心死了。”
“我和傅姐姐她们在水轩里,马蜂一来,魏禹山就发现了,他和尹将军把所有的门窗都关起来了,我们躲在水轩里,魏禹山想去找崔将军的,傅姐姐拦住了他,我们等到马蜂散了才开的门……”阿措惊魂甫定,仍然竭力跟凌波说清楚情况。
燕燕则是笑嘻嘻。
“我听到马蜂怪叫,就跳到溪边的小石洞里躲着了。有两个马蜂落下来,还被我用小石头砸死了呢,我正玩马蜂,就听见元大人叫我,我就答应了……”她大方得很,立刻拉着凌波道:“二姐姐,元大人救了我,我们送他两抬点心做谢礼好不好?”
是如意坊的点心盒子,凌波新琢磨出的花样,不再一盒盒送,而是一送一抬,选的都是最贵最好的几种点心,用朱红缎子装饰抬盒,又精致又华贵,送人十分体面,京中年下,世家送礼,都少不了几抬点心盒子。
元修这人,也是犟种脾气,挨了蜇还不老实,本来坐在那里,两个小内侍给他敷药,他听到燕燕的话,还嫌弃道:“我说了我不要你那什么破点心盒子,你还送给我做什么?”
“你吃了就知道了嘛。真的很好吃的。”燕燕只笑眯眯跑回他身边去:“我刚刚给你糖,你怎么还吃了呢?”
“你还敢说!我以为那是药!”元修顿时脾气更大了。
凌波不管这两人的官司,径直去里间看崔景煜和清澜。
果然崔景煜这家伙真被放倒了,这家伙平时冷漠得让人心烦,昏迷了倒是挺不错的,尤其是考虑到还是为救清澜受的伤。
清澜自然是失魂落魄,坐在床边,魏禹山则是在床尾,又是生气,又不知道向谁生气,人是崔景煜自己要救的,难道能怪清澜么?但想到崔景煜这么多年后仍然还为了叶清澜而受伤,还是在她退婚辜负了他的前提下,真是让人生气。
所以看见凌波进来,他第一个道:“你现在开心了?”
凌波懒得理他,倒是身后的阿措立刻护姐姐:“魏禹山,你什么意思?”
魏禹山当然不会朝她发脾气,只是一拳打在旁边柱子上,叶凌波看了骂道:“你要发疯出去发去,这里还有伤者呢。”
其实她倒不觉得魏禹山发脾气有什么用,横竖魏夫人和镇北军女眷那边上次都拿下了,看崔景煜为了清澜伤成这样,就知道自己和韩月绮的估计没有落空,这家伙就是死鸭子嘴硬,那一个魏禹山在这发脾气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她也不管魏禹山,只在清澜身边坐下来,摸了摸她的手,清澜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崔景煜这家伙,倒有几分能耐,听沈碧微说,马蜂来时,他们在的地方是最危险的,离水轩又远,周围又是一马平川,一点遮蔽都没有,他还能把清澜保护得全须全尾的,连个磕碰都没有,也算他的本事。
不然,自己和韩月绮也不会这么笃定他就是清澜的正缘。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正缘两个字,凌波心中忽然被刺了一下,又想起裴照那个家伙来。
不知道他如何消化自己的那句话,实在是太过狠绝了,何况他还刚刚救了自己的命,实在是忘恩负义。
但恰恰是因为喜欢,因为是有情人,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对方,因为自己心中也很痛,因为恨他不肯和自己一起建一个未来。
凌波坐在床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崔景煜护着清澜,自己受伤昏迷,都让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因为他仍然无可救药地爱着她。
那裴照何尝不是让自己毫发无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