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打断了她的话。
“父亲,以后咱们家仍然是正院归正院,梧桐院归梧桐院,互不干扰,是吗?”她只冷冷问叶大人。
叶大人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是自然。”
“那就恕我不远送了。”清澜下逐客令。
这一仗打得漂亮,梧桐院的下人都个个扬眉吐气,管家娘子和婆子们还好,小厮们很多是没见过七年前的景象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都挤在前面,如同押解犯人一般看着正院的众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其余的人都大声起哄,有嘲讽的,有大笑的,大部分都是笑着说:“五步蛇今日被人拔了牙了!”“知道我们小姐的厉害了吧!”“快滚回你们院子去吧!”
潘玉蓉脸色通红,又怒又怕,只得挤在叶大人身边,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逃命般走了。叶大人也自觉受了大侮辱,一路上理也不理她,大概又预备像当年她苛待三姐妹时一样,托辞工作忙,在衙门一待十来天不回来了。
赢了一场胜仗,自然人人欣喜,梧桐院一片欢腾。罗娘子性格最热络,立刻道:“大家今日都出力了,柳吉,你去叫人打酒来,叫厨房预备席面,我来做东,请大家吃顿好的。”
“还等你呢。”杨娘子笑道:“小姐早说了,大家都辛苦了,人人有赏,厨房按过年的席面做几桌,犒劳大家今日出了力。”
院中顿时欢天喜地,真是如同过年一般。杨娘子处置好了外面,这才走进暖阁,见凌波仍然呆呆坐着,清澜在旁边陪着她,于是和清澜对了一个眼神,招手把小柳儿和春鸣都叫了出来,将门关上。
虽然赢了正院,但到底事关二小姐的身世,二十年的秘辛一朝暴露在人前,叫二小姐如何受得了。这时候,就算姐妹间多一盏茶都是多余,何况是外人,只能让她们俩说话罢了。
但她还是没料到凌波的心性。
与其说震惊,不如说她是被这秘密刺伤了。但心中反而并不痛,只是像一件布满裂缝的瓷器终于碎了,所有前因后果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
像是一道光,将过去所有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都照亮了,但那光也是惨淡的光,像曲终人散后的酒席,杯盘狼藉,她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室内,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清澜却不劝她,只是倒了一杯热茶来,坐在她身侧,将熏笼上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凌波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但她竟然不想哭,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是冰凉的,耳朵和眼睛却在发热,像自己在熬煎自己。
她甚至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太凄凉,简直像是哭。
“怪不得。”她怔怔地看着清澜,像第一次认识她,也是第一次认识自己,明明在笑,眼神却像在哭:“怪不得我长得不好看,怪不得我一点都不像娘,怪不得你和燕燕都爽朗大气,我却总是斤斤计较。鸠占鹊巢,原来我才是那只鸠。原来我不是叶凌波。”
“凌波!”清澜断喝一声,她从来也没这样大怒过,眼睛里都像有火焰在烧,伸手握住了凌波的手,认真道:“不准你这样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我是吗?”叶凌波脸色苍白地反问,她的神色像悬在空中的风筝,随时要离家而去。
清澜的回应,是握紧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不许胡说。凌波,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是燕燕的姐姐。这跟你是谁生的根本没关系,难道你不是娘生的,这二十年就是假的了?娘去世前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三个永远是彼此最亲的家人,只要我在家里一天,谁也不能说你不是叶二小姐。谁也没有这资格。”
凌波反应过来了。
她脸上的神色像是忽然恢复了血色,看着清澜的眼神震惊而愧疚。她甚至“噌”地站了起来。
“天哪,”她说出了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答案:“你是为我留下来的。”
她太聪明了,哪怕在这样魂不附体的时刻,仍然锋利得如同一把刀。她站在熏笼边,看清澜的眼神充满了心碎。
“如果你嫁了崔景煜,你就是出嫁女,不再是叶家人,燕燕虽然是在室女,但年纪太小,就算有潘玉蓉的卖身契,也无人有资格提告。”她一瞬间就洞悉了过去四年的全部答案:“所以你不能嫁,你要等着我平安离开这个家,你才能卸下姐姐的身份,嫁做人妇。所以你要退婚!”
清澜端庄面孔上,终于也有一天会出现心虚。
“不全是如此。”她徒劳地解释:“我也可以先订婚,你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婚姻……”
“但战争爆发了,不是吗?”凌波实在太过聪明,什么理由都比不过她找到的真相,她如同最好的屠夫,一刀刀凌迟出当年退婚的真相:“你原本准备和崔景煜先订婚,等到我出嫁,离开这个家,你再嫁给崔景煜。但是战争发生了,他要赴边疆,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你就算未嫁,也是遗孀,不再是在室女,没有资格以娘亲的名义提告叶仲卿和潘玉蓉,所以你要退婚!”
她洞悉全部真相,崩溃地大笑起来。
“我一直不解,为什么四年前我们家已经安稳下来了,我和燕燕都能照顾自己了,你却也不肯嫁崔景煜,非要留下来照顾我们。原来是为这个!你知道我不是亲生的女儿,叶大人随时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我。”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亏我还整天撮合你和崔景煜,原来让你悔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摧毁了你们的姻缘!”
清澜要靠近她,她却往后退,看着清澜的眼神实在让人心碎。
“你不许这样说。”清澜仍然徒劳无功地警告她:“悔婚是我自己的决定,因为家人对我而言就是比婚约更重要。摧毁我们姻缘的是我自己,让我们形同陌路的是他。我来不及解释,他也不愿意听解释,所以我也不想再解释。今时今日的情形,是我和他共同的选择,是我们共同酿就今日的苦果,没有旁人的责任。”
“真的没有旁人的责任吗?”凌波流着泪看着她:“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呢,如果只有你和燕燕,你早就带着燕燕嫁给他了。你今日应当是侯夫人,你和他会过上最好的人生,如果没有我……”
“但我愿意选现在这个人生。”清澜看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人能取代你和燕燕在我心中的位置。就算是崔景煜也不能。”
凌波没有能再说话,因为清澜往前一步,抱住了她。
“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她在凌波耳边告诉她:“再来一万次,我仍然会这样选,因为你和燕燕就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清澜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带着清淡的兰花香味。她是大她四岁的姐姐,从最开始的开始,小小的襁褓中,这怀抱就跟随着她。即使在许多许多年后,她仍然是她叶凌波的姐姐,永远毫不犹豫地保护着她,就像小时候不管凌波闯下多大的祸,她都会替自己扛下来。
而凌波也终于像小时候每一次一样,倒在她的怀抱中,失声痛哭。
第106章 阿蝉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
虽然清澜陪着凌波睡了一晚,但凌波仍然一夜不曾合眼。小柳儿在旁边暖榻伺候,也隐约觉得自家小姐身上的气质忽然变得很危险。
她像在筹谋什么凶险的大事。
早膳的时候,小柳儿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脸色苍白,眼尾却带红,她像是一夜间瘦了几斤,但眼神却如同火焰般灼灼燃烧,让人害怕。
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想劝走清澜,让她回桃花溪去照看崔景煜。
“放心吧,我不会再胡乱续红线了。”她认真劝清澜:“毕竟他救了你的性命,你这样连夜赶回来,魏夫人她们不知道内情,心里只怕要有意见的,显得像我们家不负责似的。况且燕燕和阿措还在那里呢,燕燕还好,阿措最胆小,魏禹山那家伙脾气又坏,她被欺负了怎么办。”
清澜也是好骗,立刻不好意思道:“她和魏禹山,你知道了?”
其实凌波也只有七分笃定,但看了她的反应,自然是十分了。
“能不知道吗?沈碧微和杨娘子都漏出话了,昨天在水轩里又那样……”她甚至带笑劝清澜:“你快回去韩家吧,我等会收拾好家里,也要去的,魏禹山那小混蛋,真配不上我们家阿措呢。”
她半哄半劝,就是想把清澜送走,显然是要做什么大事。小柳儿心中不安得很,有心想叫清澜留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好在清澜到底是姐姐,虽然不像凌波脑子转得快,但主意也正,道:“没事,燕燕和阿措有林娘子照看呢,而且月绮也在那,我们在她们这个年纪,已经自己做主了。他也不是那样心肠窄的人,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你。”
小柳儿松一口气,被凌波看个正着。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有些不安地叫:“小姐……”
但她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角门上的丫鬟立刻来报,看那羞赧模样就知道是谁来了。但顾忌清澜在,不敢明说,只说:“二小姐,你吩咐的人来了。”
“什么人?”清澜不解。
“铺子里的人罢了。”凌波支开她:“对了,姐姐,大报恩寺那几家铺子的地契你收在哪里呢,刚好我要对着看看。”
“好,我去给你拿。”
不怪小柳儿心中慌,实在是清澜一转身,凌波的表情就平静得让人害怕。
小丫鬟还不懂,只以为是因为那俊美的少将军而脸色通红,等清澜走了,雀跃地道:“二小姐,客人就是裴将军。”
“知道了,请他去梅花树下等着,我换个衣裳,就去和他说话。”
小柳儿心中七上八下,跟着凌波伺候她换衣裳,见她站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儿呆,看着满桌的首饰,忽然自嘲地笑了。
差点忘了,她只是坊市里捡来的一个孤女,相貌平平,竟然也想换一身最漂亮的衣裳,去见他这一面。
“去年元宵做的那根小凤钗呢,还在吗?”她轻声问。
这是去年她做来在元宵节戴的簪子,那是她第二年正式参加花信宴,也选好了某个人,姓张还是姓王来着,可惜一个照面,那人就看上了卢婉扬,最终成为卢婉扬美人名号下垫的一块砖,她这支簪子自然也没戴过了。
这是她最初的少女心事,也是最后的。她在那时候决定做最有用的叶凌波,而不是花信宴上两情缱绻的少女。
小柳儿找来了凤钗。凌波对着镜子照了照,簪在了鬓边,小凤钗口中衔珠,那珍珠在她额边一晃一晃,像一滴眼泪。
她和裴照,时机总归是不对,勉强不来。但她戴上自己最喜欢的簪子,来见他这一面。
二月的清晨,外面冷得很,小巷子里,裴照安静站在梅花树下,手扶着佩剑,穿着青袍,仰头看着落光了梅花的树。
四年前,崔景煜和清澜在花信宴上结识的时候,也在这小巷子里见过几次面,都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还带着小柳儿和杨娘子,偷看过一次。见他们在树下站着仍然隔着一尺远,守礼得很,说的话也是无关紧要的那些:咳嗽好了没有,明日天晴适合跑马,想要什么颜色的鸟羽毛。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但她也曾想过,自己会不会遇到一个人,他是高是矮,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会不会像崔景煜喜欢自家姐姐一样喜欢自己。
直到遇到裴照,他已经超过她所有的期望。这样聪明,这样漂亮,站在树下的样子,漂亮得像一匹野马,她一来,他立刻察觉,回过头来对她笑。因为他在树下,落完花的梅树也像开满了花。
多可惜。
命运多会捉弄人。
昨天她在马车里想着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大概在桃花林里走,因为她的“不嫁白身”而生气。等到今天他带着笑来了,她却又换了主意了。
凌波站住了。
她并不觉得很痛,那痛只是钝钝的,像心脏被一只手握住了,像牙疼的时候伸手去摇,一摇就痛,但你总忍不住。
因为那痛一直在那里,从来不曾离开。
当初清澜也是这样的吗?她说她不后悔,但如果一直这样痛下去的话,谁不会后悔呢?
好在她是叶凌波,从来心狠,从来舍得。如果没有权,她就要很多钱,如果有很多权和钱,她就要她恨的人付出代价。
而裴照是她无比清晰的道路上唯一的一个意外,像一棵开满花的树,极好,极漂亮,极温柔,想到他的时候那花香都似乎在鼻尖,让人心软。
但终究是流水桃花,有始无终。
“下雪了,小姐。”小柳儿忽然道。
二月常有这样的雪,是倒春寒,当大雪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的时候,什么花也经不起这样的寒冷。
凌波抬头看雪,而裴照在看她,他认出了她的表情。
“叶小姐是来跟我告别的。”他平静地陈述道。他人生鲜少有不笑的时候,所以才这样难得,上勾的唇角,和弯弯的眼睛都落了下来,他站在雪里,周身气质像一柄出鞘的剑。
崔景煜身上的气质也常是这样,像一柄愤怒的剑,要割伤每一个敢于靠近他的人。
“裴照,为什么你们男的喜欢谁,就觉得谁是属于你的?”凌波也平静问他。
“因为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他这样回答她,看着她的眼神这样恳切:“跟我走吧,凌波,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但去哪里呢?这世上哪个地方没有人群的等级,没有地位的高低。哪里是世外桃源,不需要权势与财富?哪里既能随心所欲又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不让四周虎视眈眈的目光打上门来……
现在固然很好,三年后呢?五年呢?
何况她现在满心愤怒,做不了满心只有他的新娘。
“我的小名叫阿蝉。”她忽然这样告诉裴照。
“什么?”
“我家的女孩子,大名都从水,凌波,清澜,涟漪。小名都是鸟兽虫鱼,所以我叫阿蝉。”她这样问他:“你的小名是什么呢?”
她要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是他的小名,所以那个字都会不一样,像那天她看诗书,看到裴照两个字在一行诗里,心都乱跳一下。
她问他的小名,因为她不肯跟他走。这就是她的回答。
裴照自嘲地笑了。
“阿蝉不嫁白身,是吗?”山洞里的那句话果然刺伤了他,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但这远远不够,她要权势,要财富,唯独不要他。崔景煜当日的痛苦,他如今知道了。所以他才垂下眼睛,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