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烈火烹油,鲜花锦簇之际,谁会思退?
英国公府灭得不冤,只可惜错杀了霍翾。先帝晚年带走的最后一个臣子就是左相陈安,其中有一半多是为了她。
但帝王是不道歉的。封她为长公主,赐温泉宫,她不去就,又赐明章宫,她仍然不去,父女离心到最后一刻。随着先帝驾崩,她也只能算了。
帝王家的故事都是这样,只能算了。老七最后几年,瘦得不成人形,一把骨头,怎么办呢,他也只能算了。帝王诸多遗憾,不得圆满。
只剩他们两个了,好不好,爱与恨,都在这里了。
他们是唯一的同伴。她骗他也好,是真的也罢,他发誓也好,是骗她也罢,他们都只有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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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出了宫,回到府中,遣女官过去,召凌波过来。
她自然还是那副犟种样子,表面倒还是老实的,乖乖给她行礼,口称殿下,竟然还带了礼物来,是一幅绣的凤凰图,献给长公主,话也说得乖巧:“凌波昨日冒犯殿下,心中不安,长姐已经教训过我了,请殿下原宥。”
这时候还不忘给她的长姐美言,实在听得人好笑。
但过刚易折,也许霍家和自己的性格,恰好需要这样的一个鬼头精的家伙来平衡呢。
都说做了婆婆的人是要挑剔儿媳的,长公主却看她越来越顺眼起来,当然问还是要问的,笑问道:“听说凌波想续红线?”
凌波立刻警觉,伏在地上不说话了,她其实生得瘦,这样单薄的身体,却要一肩扛起家业。还想续红线,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在她这个年纪,谁不是无法无天,觉得自己能将天地都翻转过来。
秦女官向来性格森冷,极少与人投契,竟然意外对她高看一眼。也许是觉得她的心诚,见她僵在地上,忍不住提醒道:“二小姐,这世上的事,尤其是姻缘,该谁的,总是谁的,不是谁的,也强求不来。前缘早已定,不可勉强。”
她这样的苦劝,却只逼出凌波一句话来。
她说:“我偏要勉强。”
长公主也只好笑了,道:“起来吧。”
第120章 春狩
二月十八日,长公主家三日长宴的最后一天,长公主召来众人,宣布自己精力不济,况且也不知年轻人脾性,怕他们拘束,耽误花信宴正事,所以在年轻男客和女客中各选一位,各自负责花信宴男女宾客。要是众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也好通过他们汇报上来。
女客中她选中叶清澜,男客中自然是崔景煜。
这决定一出,凌波直接拣了个长公主休息的时间进来,跪谢道:“谢殿下洪恩,凌波愿效犬马之劳。”
另一个旨意来自宫中,是官家亲拟。宣旨太监仍然是王常忠,进来先道喜,请英国公霍英祯领旨。
旨意很简单,是嘉奖他在鸣沙河大战中的功劳,赦免英国公府的重罪,所有族人全部脱罪。加封霍英祯为左羽林将军,封云城、洛州两县为封地,授英国公正爵位,世袭罔替,再入宗牒。
至此,英国公府二十年的旧案告一段落,满席中的霍姓人欢欣鼓舞,唯有赵洗马一人失声痛哭,他离席到裴照面前,跪求原谅。众人这才知道他原也是霍姓一支的后人,因为有功赐姓赵,他的祖父是霍安国的旧将,只是后来英国公一支被血洗,他也沉沦在京中,沦为供人取笑的篾片相公。
而只有凌波和小柳儿知道他为什么求裴照的原谅。
因为当年他曾认出裴照,以为他隐姓埋名是辜负先祖的英名,自甘堕落,因此打过他一拳。
好在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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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是京中盛事,盖过了花信宴。
但官家怎敢抢长公主府上的风头,索性将春狩交给长公主来接驾,当着众官员也说:“长姊精通骑射,当年众皇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官员哪有不懂的,知道如今长公主府是真正的御前红人,所以顿时如同过江之鲫般攀附了上来。凌波跟着清澜奉召来长公主府商议事情,远远看见门口的轿子排成了长河,不由得笑道:“我还好奇夫人们都是从哪学的,原来官场上的大人们才是攀高踩低的高手。”
清澜比她懂得透彻,反而认真教她:“凌波有时候太锋利了点,你如今在高位,要宽仁待人,有时候该放过就放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凌波当面装得乖乖的,其实一进长公主府,就背着她去见了秦女官,问也问得隐晦:“不知道女眷骑射的马匹准备得怎么样了?”
秦女官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她和凌波骨子里气味相投,看这未来的小主人有种老狐狸看小狐狸的宠溺,于是笑道:“小姐放心,官家旨意下得突然,千头万绪都待整理,大小姐有得忙呢。”
凌波顿时就放心了,笑得狐狸样。心情大好,还吩咐杨花:“把我给秦女官带的礼物拿过来。”
秦女官宫廷中出来,又在长公主府二十余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是感激她一片心,没想到东西拿出来,倒真特别,是一把秦剑,柳叶形状,上有铭文,秦女官顿时神色一动,道:“三尺长剑,还真是秦制。”
凌波见秦女官喜欢,得意道:“可叫我好找呢,只听魏禹山说秦地冲了几个大墓,出了好几把诸侯剑,找遍了都没有,只有通州一个古董铺子有一把,连夜买过来的。”
杨娘子见她炫耀得太过,怕秦女官觉得轻狂,连忙找补道:“没见过我们小姐这样的,都说兵器不能拿来送人,还是墓里出来的,也不管人家秦尚宫忌不忌讳这个……”
“我不忌讳。”秦女官笑起来也是冷冷的,她也是薄的面相,但极漂亮,耳高于眉,看得出是极聪明极冷漠的性子,道:“多谢二小姐了。”
“秦尚宫客气。”
凌波送礼成功,心情大好。她向来信奉的是对自己人千金买士,大方得很。只要秦女官喜欢就好。但苏女官就和她有点合不来,做事也是官事官办,凌波想看看春狩女眷的安排,她虽然也给了,但神色有点板板的,道:“京中流言纷纷,小姐还是专心预备婚事,不要多过问春狩才好。”
要是在家,可没人敢跟她这样说话,但凌波今日心情好,也懒得管她,嘴上说着“知道了”,其实手上一点没停下。
裴照来的时候,她正翻看皇家猎场的地图,正仔细琢磨在哪一处有文章可做,忽然头上掉下一朵海棠花来,原来裴照不知道从哪折了一枝海棠花,正一朵朵往她发髻上插。
“好啊,”凌波立刻要打他:“快让苏女官来看,这就是国公爷的规矩。”
裴照只笑着躲,往后倒在睡榻上,凌波想打他,又怕被他拖下去,吃了亏,只好走到镜子前把头上的海棠花都摘下来,扔到他身上。
裴照只懒洋洋躺在睡榻上,偏偏海棠花也衬他,扔到他脸上,他就噙在嘴里玩,花瓣和嘴唇是同一个浅红色。
“我可不认识什么苏女官。”他只笑眯眯道,眼神专注看着凌波,几乎带着水光潋滟。
这里是属于霍家的那半边府的暖阁,伺候的人也都是自家人,小柳儿和杨花更是守在门边。所以凌波也比平时放肆些,过去就把他的脸掐了一把,骂道:“什么都吃?不知道海棠最爱长虫子,药死你了怎么办?”
其实她是借题发挥,但裴照也是配合,真就乖乖躺着,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凌波确实也不是清澜教的“名门淑女”,她信奉的是:在人前扮个名门淑女的样子,人后别被逮到就行。
也只有她了,会这样欺身下来,把裴照当个新奇的大玩具来玩。实在是生得太漂亮,哪怕这样捧在手里,也觉得不似人间物。
十五岁的叶凌波大概不会想到,她也会有这一天,实在是心满意足,除了清澜的事还未解决之外,但那也是她计划之中了。可见力争上游还是有道理的。
裴照也是扮猪吃老虎,开始还老老实实任她捏,等凌波放松警惕,直接一把揽住她的腰,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但他这时候反而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只是凑过来看着她笑,道:“叶二小姐这下可落到我手里了。”
“你想得美。”凌波虽然没见过这个,但也强自镇定,道:“好个国公爷,还没过门就敢这样起来……”
裴照只把头埋在她肩膀上。
“那就快点过门嘛,省得宫里再生事端。”
凌波立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清澜的事还没定,我先过门,让京中怎么说清澜,姐妹有序知不知道?”她认真宣布:“清澜的事一天不成,我一天不出门,你给我好好等着吧。”
裴照的眼神立刻幽深起来,但小柳儿比他还着急,道:“小姐这可不行,国公爷说得对,迟则生变,快点坐定了大事要紧。”
“清澜就是我的大事,至少等春狩结束之后再说吧。”
第121章 交情
因为这缘故,裴照春狩前代天子巡视镇北军,魏帅亲自来接待,魏禹山也只能臭着一张脸过来,不情不愿地行礼,叫:“国公爷。”
裴照也是气人,懒洋洋坐在马上,穿着锦袍,看着魏禹山结结实实地行完了一整套礼,才笑着道:“乖,起来吧。”
魏禹山的眼神恨不能撕了他,要不是魏帅用眼神震慑,估计早就跟他打起来了。
他欺负了魏禹山还不够,又惹崔景煜,照样是漫不经心地打着马,满镇北军的人都在后面跟着。他道:“魏帅辛苦,不必陪着巡营了,我和崔侯爷转一转就行了。”
听起来倒还有几分分寸,是尊重魏帅的。谁知道魏帅一走,他立马懒洋洋问崔景煜:“崔侯爷,你说这山字营厉害,还是我们火字营厉害?”
这话一出,火字营的将领立刻大笑起来,从来镇北军里都是山字营和火字营争得起劲,鸣沙河裴照让功劳,多少火字营的人忿忿不平,谁知道峰回路转,裴照恢复了国公爷的身份,又代天子巡营,火字营如今才扬眉吐气了。
崔景煜也回得巧妙,冷冷道:“山字营只有两位侯爷,火字营有国公爷,自然火字营厉害。”
哪怕是军中这些爽直的将领,也听得出他意思:你火字营不过是仗着英国公的爵位压我,我自然只能说火字营厉害。
山字营的众人本来还忍着,听到这话,顿时大声喝彩,魏禹山尤其积极,道:“崔哥回得好!”
火字营的众人顿时不干了,嚷了起来:“马球宴那天,要是没有国公爷,你们山字营早把咱们镇北军的脸都丢完了,还好意思说呢!”
山字营的人哪里肯,顿时也举出许多例子来,渐渐就举到战场上,甚至具体到哪一战,哪一天,是打南城门还是北城门,上游还是下游,谁占了谁的功劳,谁又拖了谁的后腿,吵得热火朝天。
裴照这人也真是恶劣,几句话把镇北军惹翻了天,他自己袖手旁观。和监军的大太监严海在旁边聊天,笑眯眯看着这番乱象。
等到严海回宫复命,他作势要送到辕门口,严海这样傲慢的大太监,也连忙推辞:“国公爷折煞奴婢了。”
崔景煜冷眼旁观。裴照回来,大家还在吵,他还唯恐天下不乱,笑着助威:“快打一架,打赢的人功劳最大。”
崔景煜拨马过去,看着场中,淡淡问他:“宫中真这么忌惮?”
裴照这人行事如同羚羊挂角,一般人猜不透。官家让他代天子巡视镇北军,他偏撩得镇北军内部就吵起来,别人不知道,那个监军太监严海至少是心满意足回去的。
裴照仍然笑眯眯地,也看着场中,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两人都是军中出来的,男人之间的等级,有时候也像狼群,聚得多了,自动分出狼王来。所以互相一个照面,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物。他和裴照也是如此,虽然并无私交,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所以鸣沙河根本不需要招呼,自然配合默契。
但平时他们却不怎么来往,如同王不见王。他隐约知道裴照这样不上进自然有个缘故,但也没猜到他身份这样高,这样看来,这四年大战,裴照还是收敛了锋芒的,不然以英国公府的兵法传承,封侯拜相实在是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他正认可裴照的才干,裴照却惹他,看了一眼场中,笑着逗他:“崔侯爷到底行不行?”
“什么行不行?”崔景煜不解。
“不是说桃花宴英雄救美了吗?怎么现在又是这样。”裴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又不围城又不打,堵在前面,我怎么过去啊?”
崔景煜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脸都冷下来。
“你也跟叶凌波学上保媒拉纤的功夫了?”
说国公爷可以,说他家叶凌波可不行,裴照的眼神立刻也一冷,脸上却仍然带笑,意味深长道:“那好吧。”
这可不比鸣沙河,只有崔景煜是那个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将军,京中花信宴,王孙可都还没出完呢。崔景煜不打,有的是能打这场仗的人。
春狩最后一天,皇家负责采买的人到了,也是个大家的老熟人了,戴玉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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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清澜对于长公主选自己管女眷这件事,倒没什么意见,主要是觉得长公主应该不会陪着凌波胡闹,是真想用自己主事。所以尽心尽力,拿出十分的工夫来,晚上甚至留宿在长公主府中,和苏女官夙兴夜寐,推敲一个个细节,务必把春狩的事办得妥妥当当,才不辜负长公主殿下之托。
所以戴玉权来,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戴玉权这个人,才干是没得说,心性更是好,那天退婚,清澜其实见了他两面,第一次是说凌波身体抱恙,不能订婚了,双方都知道是托词,但这人气度真是好,别说气急败坏了,连失望也是淡淡的,清澜虽然知道他这么快订婚不是全然无辜,也有些惭愧。尤其是她提出要赔偿时,戴玉权只是道:“缘聚缘散本是常事,订婚是喜事,就算喜事不成也有交情在,小姐谈赔偿,太看轻下官了。”
一句话说得清澜都不好意思起来。
偏偏不到半个时辰,又见第二面,清澜自己都不好意思提,但也不得不提,毕竟凌波的名声还等着挽回。她这样处处得体的世家小姐,也觉得有点不好开口,话绕来绕去,说了几转,还是没入正题。
倒是戴玉权先听懂了,笑道:“我明白叶小姐的意思了,既是殿下的意思,下官自然听命。叶小姐不必担心,我这就去与宾客解开这误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