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多谢你有心了。”
她从当年就赞赏清澜的眼光,知道她选的是有担当的青年郎。那日在桐花渡,她们的马车陷到软泥里,也是崔景煜亲自涉水过来,将她们一个个用马驼到岸上的。韩月绮还因此开过清澜的玩笑。
如果有得选,京中这样暗流汹涌的世道,这样悲喜无常的命运,哪个女子不想嫁个可靠的如意郎君。就算帮不上忙,只要忠诚温柔,如同提亲时送的大雁的品格,忠贞不二,就算是严寒的冬天,千里万里,只要是和他一起,比翼双飞,也不会觉得有多辛苦了。
但偏偏求不得。
而她是梅花,寒梅傲骨,宁愿一个人度过一场又一场冬天,也不愿屈就配不上自己的人。
崔景煜看出她的伤感,毕竟是一起这么多年的朋友,她又是清澜的好友。所以他这样冷漠的人也会说起笑话来,道:“要不要帮你把他扔到水里去?”
他说的是睡榻上还在努力爬起来的沈云泽。
韩月绮也笑了,虽然惨淡。
“不必了。”她冷冷道:“就算扔了,丢的也是我的人,不必了,我们走吧。”
沈云泽还在生气说些“凭什么你跟他走,你们在酒席上干些什么”之类的蠢话。韩月绮已经带着白蕊出了门,在水榭外略停一停,崔景煜立刻懂了。
“今日的事,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他淡淡道。
到底是世家子弟。
韩月绮也不由得心生惋惜。
“你知道吗?沈云泽这辈子都没碰到情字的边。”她长舒一口气,看着水榭外铺满落花的水面,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世上大部分人,一辈子也都是没有遇到过真情的,那又如何,一辈子也这样过去了。但你和清澜不同……”
崔景煜也是无师自通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知道,珍惜好青春。”他指指耳朵,示意耳朵都起茧子了。
韩月绮不由得笑了。
没有情的人,反而整日把情挂在嘴边,早早成婚,又早早离心。真正有情的人,反而不敢轻易说出口。还为情字中的某些细枝末节而反复斟酌,彼此错过这许多年……真是世事弄人。
“好了,我还有些耳朵起茧子的话要跟清澜说呢。咱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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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韩月绮也没别的话和清澜说,倒是清澜,似乎心中藏了不少事。
“凌波呢?”韩月绮扫一眼席上,道:“她就这样跟着霍英祯跑了?”
“月绮。”清澜连忙纠正她:“以后你别这样取笑凌波了。”
“哦?她嫁得,我们取笑不得。”韩月绮笑道:“这不是我当初刚成婚时凌波整日撺掇沈碧微赶着我叫嫂嫂的时候了?”
“不是为这个。”清澜带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花树下,才开口道:“我让你别说,是因为凌波本来就快为我操心坏了。她对我的事心生愧疚,我的事未定,她始终不肯嫁人,你看出来没有?”
“她有时候犟起来也真是够犟的。”韩月绮感慨道:“那你怎么办?你们姐妹这不是互相逼迫吗?要我说,不如嫁了崔景煜算了。”
清澜只是摇头,韩月绮看得叹息起来。
“你可别动傻主意,我看出长公主殿下喜欢你了,但女官你是没得做的,否则也不会让你和崔景煜主持花信宴了……”
“大不了当姑子去。”清澜忽然道。
韩月绮被她逗笑了,但看她神色不似玩笑,连忙道:“你先别忙,我去开导开导凌波去,都说凌波像我,应该不会真这么傻。她再不嫁,我们等得,霍英祯可是等不得了。而且霍英祯这样的身份,宫里府里多少眼睛虎视眈眈,订了亲还有的是人想抢呢,迟则生变。我们还是先把大事办了要紧。对了,她人呢?”
“好像是出去看花了。”
第129章 虎王
凌波其实哪里是看花,本来倒是准备去看看紫藤林的,毕竟还许诺了长公主做紫藤饼给她吃,谁知道刚看了两处,就有宗室里的夫人带着自家小姐过来“见过国公爷”。又说些闲话,那小姐的目光也直往裴照身上飘,实在让人心头火起。
凌波倒不朝她们生气,只自己转身走,裴照果然跟上来。倒着看她,桃花眼弯弯朝她笑。
“好酸……”他也是不怕死,还故意惹她:“谁家酿的好醋?”
凌波立刻瞪他一眼。
“我看你是想死!”她立刻骂道:“你再敢用你那双眼睛乱抛什么眼风,看我不把你毒哑巴了。”
裴照顿时大笑起来。
“叶小姐好凶。”他笑完,还是认真和她解释,一转身,凑过来对她笑:“谁让凌波今天把戴大人都请来了,我还没和凌波算账呢。”
提起戴玉权,凌波也不由得有点心虚,道:“又不是我请的,是清澜非要带来的。我也是觉得不好意思的,才敬他一杯的,毕竟订婚是我对不起他……”
“订婚?”裴照立刻逮到了。
“好嘛,不是订婚。没订成,所以不算订婚。”凌波哄得烦了,直接抓过一捧紫藤花朝他砸过去:“你有完没完了,再垮着脸试试?”
裴照笑着躲过,反而欺身上来拉她。
凌波也躲,其实裴照也是有意让她,故意追不上,等她跑累了,才直接扑上来,将她按在花树后,笑着道:“叶小姐可落到我手里了。”
这林中的紫藤花,说是野的,其实比家中种的还好看,真是如同堆了几千几万匹紫色锦缎一般,站在树下往上看,那花穗其实是葡萄一样,上面浅,下面深,从浅白到深紫,层层叠叠,散发香气,引得蜂围蝶绕,实在好看。
她看花,裴照就看她,他那双桃花眼,四处看人时的风流固然可恨,但这样专注地盯着一个人,像是整个紫藤林的繁花都朝你拥过来,情意也真浓重得让人受不了。
这样的独处,凌波总有点心慌,倒像自己成了个紫藤饼,迟早要被人吃掉似的。
所以她连忙转移话题道:“行了,咱们别在这多呆了,这蜜蜂吵得我心慌……”
裴照只懒洋洋挂在她身上,凑过去闻她鬓上落的紫藤花。
“那去哪?哪里都人多,挺无聊的。”
凌波推开了他的脸,作势要打,被裴照笑着躲过去了。他倒有耐心,偏偏体力也好,常常把凌波当个心爱的大玩具,不离手地缠着她。
“放心,我带你去个地方,一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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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带着裴照,悄悄穿过春狩的营地。这时节正是上午,营地里寂静无声,该打猎的出去了,留下的人还因为官家昨夜的通宵饮宴而宿醉着,连官家自己也没醒。只有许多宫人和内侍,穿梭着预备午宴。宫里的人都是训练出来的,脚步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看见两个“贵人”过去,也早学会了眼观鼻鼻观心,不会过来打扰。
太阳已经升到中天,晨雾已散,凌波带着裴照走到素日出发的草场边,这里地势高,从这看过去,大半个猎场尽收眼底。凌波扫了一眼,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带着裴照过去,原来是那只崔景煜猎的虎王,迷药已经醒得差不多了,正神色迷茫地躺在笼子里,由两个侍卫看守着,都站得远远的。
“国公爷……”侍卫要行礼,裴照只一挥手,他们就会意,没有再行下去。见凌波靠近笼子,连忙道:“叶小姐小心,这老虎可凶呢,看起来病恹恹的,其实一靠近就想偷袭人,有个侍卫差点被咬伤了,还好元大人眼疾手快,拉开了。”
凌波于是站定了,认真打量笼车里的老虎,那老虎看起来确实异常平静,但一身的斑斓皮毛却着实华丽,那爪子也有人头顶那么大。一双眼睛是黄绿色的,瞳仁收得极小,凌波看它,它竟也平静地端详着凌波,倒像是两个人在互相打量似的。
凌波笑了。
“裴照,你看这老虎有不有趣?”
裴照却兴致缺缺,只是站在她身边,随时预备把她拉开似的。
“没什么意思。”他问侍卫:“宫里准备拿这老虎干什么?”
“听说是要养在御苑。”这侍卫倒机灵,知道顺着贵人的心意说:“确实怪可惜的,我在猎场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老虎,简直跟成了精似的。”
“听说是虎王呢。”另一个侍卫也道:“当年圣上猎老虎玩,把山林里的虎王都杀了,就这一只活了下来。后来山里的鹿都泛滥了,只好又从关外进贡了几只老虎,但这只还是最厉害的,听猎场巡守说,最高的那几座山头都是它的,别的老虎都不敢去呢……”
“那也没用了,关进御苑里,什么都完了。御苑的猛兽很多绝食而死的,死了还拿骨头去泡酒呢。”
两个侍卫一问一答,竭力在这前途无量的国公爷面前表现,凌波的兴趣却在猎场中。
“它的领地是哪几座山来着?”她好奇地问。
侍卫于是伸手指给她看,她故意站到和老虎同侧的地方,指了一指,只见那老虎的眼神也动了动,怪不得都说这只虎王成了精呢,它竟然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凌波看了一眼老虎,又回头看裴照。
“裴照,”她笑着问他:“你说,这只老虎从这跑回他的领地,要多久呢?”
裴照的笑意顿时在脸上漾开来,许多人都喜欢他平素慵懒带笑的样子,觉得俊美风流。不知道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其实这样好看,如同明月出云海,那月光将人的心头照得一派澄明。
他就知道她记得。
他送她的游隼,那只被天家钦点的游隼,一夜就能飞回塞上去,最终却没能逃过天家的搜捕,最终仍回到圣上的手中。
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游隼他尚且不喜欢被抓走,何况这只虎王呢?
凌波于是微微笑着,朝侍卫亮出了手牌来。
“明华长公主殿下有令。”她平静地撒着谎:“叫一队人来,把这辆笼车牵到山林边缘去,对,就是那片密林边缘,我想看看这只虎王,看见山林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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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中天的时候,裴照带着凌波登上了猎场的望楼。
这处望楼是整个猎场的最高处,可以俯视这片山林。也自然可以远远看见那些侍卫把笼车移到了指定的位置,然后依凌波的命令回了营。
正午的阳光照在铁笼上,那只老虎在想着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昔日在丛林中来去自由的日子,想着领地的那棵巨树,那群鹿,那些捕猎的血腥的日子,那些冬日的大雪和寒风,还有夏日在湖边饮水时,水中自己的倒影……
它知不知道这一切都与它无缘了。
裴照靠在望楼的窗口,嘴里漫不经心地噙着一片叶子,其实似乎是两片,因为他一动,那片叶子就吹出了一声哨声。
他会许多这样无关紧要却又十分有趣的把戏,凌波自然也好奇,但也知道自己要是真问,他一定笑眯眯地逗自己,等自己凑过去,再猝不及防地过来亲自己一口。
“你说,那只老虎能听见你的哨声吗?”凌波问。
裴照笑着摇摇头。
“望楼到那笼子是两百步,算上望楼的高,只有更远。”他懒洋洋地靠在望楼的窗上,问凌波:“叶小姐猜,我这支箭,能不能射到那去?”
他像是褪去了这些天那个加在他身上的国公爷的身份,重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事事的游侠,御赐的蟒袍改不了他的天性,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中还是带着一整个桃林的桃花。
凌波也做他的相好,或许是个大胆而调皮的小歌女,每晚在窗口等着他经过,一心要和他私奔到海角天涯。
“我知道你能射中。”她也认真看着他。
裴照立刻笑了,这才拿起画蜮弓来。漆黑的檀木弓臂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多年下来,已被摩挲得十分光滑,几乎是油润的,贴在脸上,有种冰凉的质感。弓弦是当年英国公在射蜮山打到的一头巨鹿的鹿筋,放在热油中煮过,用生硝和冰硼鞣制,为的是百年不坏……
这是他祖父亲手制的弓,这把弓曾供在凌烟阁中,也正应了礼记中檀弓的典故,最终他死于帝王的子与孙。
裴照生得其实没那么像他,他的桃花眼和风流俊彦的外表并不像霍安国,也没那么像长公主,所以他是裴照,不只是霍英祯。凌波始终只认这名字,因为她爱他,就像她也是他心上的人。
此刻裴照拉弓如满月,笑着问她:“凌波亲我一口,我就一定能射中。”
要是平时,裴将军这样浪荡,少不得要挨一下。
但今日没有。
今日凌波想逗他开心,就像他每一次逗她开心一样。因为这几日春狩官家对他不间断的磋磨,因为他被困在这京城的富贵名利场中,就如同笼中的那只猛虎,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