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已经在组织民夫,将这批军粮火速运至光狼城。
秦魏大军交战的平原,处于河内郡,距离长平非常之近,省却中间运粮之辛苦,可谓一举两得。不出数日,军粮就将运至光狼城。因此,秦军粮草缺口,已是大大得到缓解,远不是赵军预判的那般粮草不济。
************
第二天清晨,朝阳初升,又是一个好天气。
一大早,赵军就开始忙碌起来,将故关堡内所有老旧战车与可用物事都搬运了出来,为摆下车城圆阵做准备。
就在赵军忙碌的时候,对面的秦军已是倾巢而出。
遮天蔽日的黑潮,在战鼓齐鸣中,踩着整齐的节拍,排成整齐划一的军阵,依次走出军营,旌旗招招,遮天蔽日。
白起照例登上望楼,居高临下,指挥大军。
率先出征的,是蒙骜率领的十二万步骑大军。此路大军,已经连日围攻王陵营垒,早就轻车熟路。所不同的,是军中司马昨晚下达的死战命令。
秦军当中,一旦死战,但凡有怯战后退者,定斩不赦。情节严重者,还会累及家人。因此,但凡死战,士卒无不勇猛决绝,背水一战。
滚滚烟尘中,桓龁大军和嬴豹大军借着烟尘,尾行于蒙骜大军之后。秦魏平原一战,桓龁嬴豹联军折损甚少,十万大军,尚有九万可堪一战。
蒙骜大军再次行进至王陵营垒。营垒守军看着远远赶来的大军,并不如何紧张,双方数日大战,赵军断定,对面的敌人不过是在装腔作势。
魏军大败的消息,仅限于赵军万人队以上将领知晓。为了不影响军心,上将军赵括下令,严禁往下传播,违令者斩。
因此,守军当中,除了少数将领,大部分士卒都被蒙在鼓里。
他们并不知道,今日的秦军与昨日已经截然不同。将领们虽然知道,也下令士卒打起精神,可惜收效甚微。
因为已经在武安君面前立下军令状,蒙骜一上来就投入主力,发动猛攻。数日大战,并非毫无成果。最起码,营垒前方的壕沟就已经基本上被填平。
茫茫大军,踏过壕沟,架起云梯,对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营垒,发起无休无止的猛攻。士卒们悍不畏死,前赴后继。
如此猛攻,打了赵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这才意识到,对面的秦军这次是要动真格了。等到醒悟过来,已是损失惨重。
好在赵军不是魏军那样的平庸之辈,虽然一开始吃了个大亏,还是迅速调整过来,利用城墙优势,对攻上来的秦军展开极其凶残的拼杀。
猛火油柜等各类守城器械,被赵军士卒操作到极致,一下就给秦军造成很大的伤亡。
蒙骜坐镇中军,眼神没有一丝波动,毫不理会前方的巨大伤亡。冷酷地挥动旗帜,将一队队士卒派往前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连绵不断的猛攻,给营垒守军带来很大的压力,他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连番冲击之下,营垒一些地方已经出现缺口,虽然都被及时堵住,但已是危情连连,再这么攻击下去,破城只是早晚之事。
蒙骜何等敏锐,眼见对方防守节奏出现漏洞,立即将预备部队全线压上。一时间,王陵营垒岌岌可危。营垒守军不得不向赵庄大军发出求救信号。
赵庄虽然在负责布置车城大阵之事,实际上早就暗暗关注着不远处的这一场攻城之战。看到秦军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由佯攻转为真正的进攻,立即组织大军,准备赶去增援策应。
就在赵庄大军匆匆赶来之时,一直隐藏在赵庄大军后面的桓龁嬴豹联军突然冲了出来,以无敌之势,拦住赵庄大军退路。
九万铁骑,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拦在赵庄大军和王陵营垒之间。
桓龁和嬴豹两员大将,按照白起的吩咐,此役阻敌为上,杀敌次之。大军依仗机动性,在赵庄大军面前穿插行进,让赵庄大军无法前进分毫。
赵括站在故关城头,看到赵庄大军被拦,心知秦军这次是铁了心要拿下王陵营垒,拔掉这颗钉子。
虽然准备了车城大阵,赵括也不希望王陵营垒早早沦陷。再不济,也要将营垒中的五万大军安全地接应出来。
就在赵括准备调动故关内部大军,出关增援赵庄大军之时,斥候突然来报:“上将军,故关北面出现大量秦军,携带大批攻城器械,像是要进攻故关。”
“什么?”赵括不敢置信,秦军是什么时候又绕道石长城背后的,他竟然丝毫不知,斥候队无能,真是该死。“他们有多少人?”
“不下十万!”
赵括心中一颤,十万大军,如果自己先一步将故关守军派出去增援赵庄大军,那么故关危矣。
“不对!”赵括眉头一皱,自言自语:“怎么会这么巧?”
转念一想,赵括不禁心中发寒。北面的秦军,必是几天之前就已经出发,才能赶在秦军主力围攻王陵营垒时,适时出现,以此牵制故关大军,让其无法出关营救营垒守军。如果赵括不管不顾,那么敌人的牵制,就会立刻转变为真真正正的进攻。如此一来,故关和王陵营垒,总有一个要失守。
两者孰轻孰重,自是一清二楚。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赵括只能苦涩地二选一,或者说,只能选择坚守故关,放弃王陵营垒。至于说配合壶关守军,前后夹击北面的秦军,也是不可行的。
壶关距离故关太远,一来一回,敌人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这就是赵军防线的不足之处,纵向防线被拉得太长,互相之间无法顺畅地呼应,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这一刻,赵括对白起用兵之精妙,又有了一番深刻的认识。显然,此番大战,说明白起已经彻底看穿赵军防线上的弱点,并作出有针对性的布置。
相比之下,赵括确实就显得有些稚嫩。
赵括为难之处,不仅在于要牺牲王陵营垒的五万大军,而是如果真的就这样不管不顾,眼睁睁地看着驻军被秦军拿下,对全军士气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救吧,有心无力;不救吧,军心尽失。
赵括痛苦地摇摇头,苦涩地说道:“下令守军转到北面防御秦军,同时给营垒守军下令,务必坚守,等解决掉攻城秦军之后,大军立即出关增援。”
“诺!”传令兵心中一颤,脸色不敢有一丝异样,恭恭敬敬地退下。
谁都知道,赵括所谓的出关增援,不过是一纸空文。等主力大军真的打退北面的秦军,王陵营垒早就陷落,何来增援一说。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毕竟在逻辑上,赵括并没有放弃王陵营垒,实在是因为秦军的牵制,才不得已而为之。
如此一来,对全军的士气,才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不得不说,赵括这一招虽然不够光明正大,却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办法。为将者,本就要铁石心肠,该狠心的时候,就得狠心。
白起,又给赵括好好地上了一课。
经历这一场长平之战,赵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日趋成熟。如果真的能够活着走出长平战区,必将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失而复得
赵括的一番命令,无疑是在宣判王陵营垒的死刑。
王陵营垒守军将领接到上将军的命令,面如死灰,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他们倒也没有憎恨赵括,只恨秦军太狡猾。
“兄弟们,死战到底!”赵军的血性,从来就不比秦军差。
“杀!杀!杀!”
当初王陵率领残部跳出壕沟拼死一战的一幕,再次上演。同样的地点,同样的绝境,所不同的,仅仅是对战双方掉了一个个儿。
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巧合,又是如此的残酷。
赵军的血性,让蒙骜动容。平静无波的眼中,第一次出现涟漪。面对如此对手,蒙骜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送他们最后一层。
震天的杀喊声,在营垒内外反复上演,延绵不绝。赵军发起的冲锋,激起秦军士卒体内的血性,两方士卒,真真切切地杀红了眼,以死相博。
激烈的拼杀,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下午。打累了,赵军士卒就在壕沟里用膳,连退回营垒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一退下,对面的秦军就会扑杀上来。
日暮西斜,残阳映衬下的王陵营垒,显得格外凄凉。修复好的营垒,重新变得破烂不堪,断壁残垣,硝烟弥漫。
蒙骜坐镇中军,神情冷峻。赵军的抵抗意志,完全超乎他的想象。对面的壕沟,看上去死寂一片,好像随时都可以拿下。但是等到秦军冲上去的时候,一具具“躺尸”就又神奇般地复活过来,拿起手中的弯刀,跟秦军拼杀在一起。
一次次拼杀,壕沟早已不复存在,被尸体和鲜血掩埋。无论是攻城器械,还是守城器械,都坏得差不多,也没人想着去修理。
战争打到最后,只剩下士卒们真刀真枪的贴身近战,毫无战术,毫无花哨可言,这是冷兵器时代,最血腥,也是最灿烂夺目的一幕。
士卒不是麦子,割了又会很快长出来。
赵军无论是战力,还是战斗意志,都臻一流,与秦军不相上下;奈何寡不敌众,在两倍余敌军面前,终究是败下阵来,随着下山的夕阳,一起走向黑暗。跟王陵大军一样,营垒守军没有一人投降,全部死战到底。
此役,经过一整天的激战,在占据兵力优势的情况下,蒙骜大军几乎是付出同等规模的伤亡代价,才终于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堪堪拿下王陵营垒。
至此,丢失的王陵营垒失而复得,只是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战后统计,由陈汤率领的异人步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不到一千人幸存。异人军团的惨状,成为这一场攻坚战最好的注解。
拿下王陵营垒,蒙骜按照武安君白起的指示,率领七万余部,进驻营垒。为了纪念战死的王陵将军,营垒名字保持不变。
眼见王陵营垒被攻陷,赵庄赤红着眼,就要跟眼前的秦军决一死战。只是上将军赵括的军令,让他头脑保持最后的清醒,悻悻地率部撤回故关脚下。
桓龁和嬴豹联军,足足拦截赵庄大军一整天,也是精疲力竭。顺势撤回光狼城修整,养精蓄锐。两位大将深知,更残酷的战役,即将来临。
至于百里石长城以北,用于牵制赵军故关驻军的十万秦军,自然就是从王龁营垒分离出来的。早在桓龁和嬴豹联军进入河内围剿魏军之时,王龁就得到白起的秘密授意,分出十万大军,沿着嬴豹之前的路线,再次光顾长平关。
数日之前,当蒙骜大军还在佯攻王陵营垒时,整个秦军大本营只有五万大军镇守,犹如一座空城。那时的赵军,空有二三十万大军,却一直按兵不动。如果赵括能够冒险一搏,那么战局就将是另一番景象。
可惜,战争没有如果。
次日清晨,赵庄开始将收集到的老旧战车与可用物事都搬运了出来,整整五日劳作,一座旷古未见的车城圆阵终于巍巍然矗立在了故关脚下。
这大阵共是五层:最外围一道壕沟鹿砦,第二道便是战车固定相连的车城围障,战车后配有刀盾步卒;第三道是有序间隔的步兵阻截方阵;第四道是连绵军帐,驻扎换防士兵与伤残老弱;第五道便是中央那座十余丈高,有一面‘赵’字大纛旗的金鼓军令楼,主将居上号令全军。
车城圆阵一起,立即便惊动了秦军。远处秦军竟涌满了山头营垒观看指点,人人啧啧称奇。白起接报,立即带领众将登上狼城山最高处了望。远远看去,这座大阵几乎便是方圆十余里的一个巨大的火焰圆圈,旌旗错落,金鼓隐隐,马鸣萧萧,杀去腾腾,当真震慑心神。
白起扫视诸位将军,问道:“诸位都是百战之身,谁能说出此阵来历?所长所短?如何打法?”
目下,嬴豹已经赶到百里石长城以北,负责指挥那里的十万大军。蒙骜坐镇王陵营垒,负责监视故关赵军的一举一动。
跟在白起身边的,唯有王龁和桓龁两员大将。王龁率五万余部,仍是驻扎在老马岭营垒。桓龁接收嬴豹所部,再加上一直跟在身边的异人骑兵军团,合计八万余铁骑,驻扎在光狼城,算是接过之前蒙骜的职责。
除这两员大将,就是作为异人代表的欧阳朔以及跟在他身边的沮授。
王龁便笑道:“管他劳什子战阵?有五万铁骑,两个冲锋便踹翻它!”
“五万铁骑踹翻?只怕五万铁骑死光了,你却还是一片懵懂。身为大将,便是邦国干臣,盲人瞎马便踹将上去,能打胜仗?”白起言辞虽不激烈,但却有一种谁也说不清的威严,便是高爵如王龁、蒙骜一班大将也对白起敬畏有加,从来不敢公然谈笑。
然则,最重要的却是全军上下对白起的无比信服。发于卒伍的白起,做卒长时便是铁鹰剑士,骑战步战以及各种器械无不精通,但在校军场走得一圈看谁一眼,便必是此人技艺有差。
寻常大将但有此长,士卒便服。然则白起又远远不至于此,战场算计之精到,战法部署之高明,杀敌勇气之丰沛,决断胆识之果敢,几乎是样样炉火纯青。三十多年来,只要是白起领军,任是大战恶战,秦军都是战无不胜。
久而久之,秦军士兵们都将白起说成了上天派来秦国的军神。军营便流传开一则兵谣:“但跟白起,惟有老死。若得战死,天命如斯!”说得便是跟白起打仗死了也不冤枉。
便是如此之白起,偏偏却是从来没有狂躁倨傲之气,永远那般冷静,永远那般清醒,永远那般孜孜不倦地揣摩敌人。
除了一个“神”字,当真是解无可解也。
王龁被白起这么一说,脸色瞬间通红,急得是抓耳挠腮。
白起深知王龁性子,倒也没往心里去,正想借此机会,给诸位将领讲解战阵之法,却在这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句慢慢悠悠的话语:“若老朽所料不错,此阵当为车城圆阵。”
白起一惊,转头看去,眼见说话者是一老者,文士打扮,立在异人岂曰无衣身后。文士面对白起的注视,躬身行了一礼。
欧阳朔会意,介绍道:“启禀武安君,此为异人军团军师沮授。”
白起点头,并不因被打断而着恼,反而赞叹地说道:“想不到异人当中,还有如此高人。还请老先生将此阵讲解一番,老夫洗耳恭听。”倒不是白起故意为难沮授,此阵只要认出,自然就说得出阵法优劣。
沮授也不推辞,道:“车城圆阵出自《孙膑兵法》。孙膑一生,未曾一次用阵战,唯留下十阵之图形,其用如何,未尝明也。所谓孙膑十阵,即方阵、圆阵、一字阵、疏阵、数阵、锥形阵、雁行阵、钩形阵、玄襄之阵、水火阵。此十阵者,前三阵为常战阵法,实是孙膑以实战入书也;最后之水火阵,也是实战中水战火战之法,并非阵形也;其余六阵,当为孙膑所创,然如何使用,却是没有定式,因人因地因器械,变化多多也。目下赵军此阵,便是依据孙膑十阵,以圆阵配以壕沟、战车、步军而成,名曰车城圆阵。”
“车城圆阵之威力,在于结全军为配伍,全军将士流水转圜之间相互策应;我军若集中兵力攻其一处,则其余卷来攻我侧后;我军若全部包围而攻之,则兵力拉开成数十里一个大圆,顿时分散单薄,何能攻破营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