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臂失去束缚后,一切动作都变得灵活许多,哪怕需要这边顶一下,那边刮一下地翻身,对身量娇小的有夜来说也都还算不上是艰难,她转过去后立马手口并用地去拉拽克劳狄乌腕间的绳结。
倒是被推来推去的克劳狄乌的处境更艰难一些,即便是能自由言语的现在,他也很难保护惨遭多次推抵的好兄弟。
在兀自忍耐的黑暗中,除了手腕上的拉扯力道外,一股淡淡的血腥气随着有夜转身的动作直冲口鼻,待他移回视线后,就看见有夜后背向两侧无力歪斜的破碎衣料里的脊背正中留有一道长长伤口,隐隐外翻的伤口虽止住了血,可依旧骇人得紧。
这对女孩子来说无疑算得上是重伤了,必须尽快治疗,可克劳狄乌根本不是法师,也没有携带任何治疗药水,只能看着那道伤痕咬下令他喉头发痒的恨意。
出于信仰,他并没有养成连纯真孩童一起怀疑的习惯,所以当他寻着雷光找到圣女大人时,才会没出息地遭受突袭,陪着有夜一起躺进木箱。
可事已至此,他竟还心存幻想地为信仰祈求一个否定答案。
“您…身后的箱壁上有刺吗?”
“没有呀。”
沾染血液的肩胛骨流畅延展,牵动伤口处流出一层新鲜血液覆盖,压抑的吸气声躲在尾音之后,忍耐疼痛的肌肉阵阵抽搐,又不得不听从主人的意愿,努力拉扯绳结。
圣女大人一定很疼……
他也经常受伤,即便接受治愈魔法后一切伤口都会消失无踪,可伤口产生时的疼痛依旧会牢牢印刻进灵魂,令人本能性地惧怕起会伤害自己的各类利器。
而纤弱的少女还得忍着疼痛,佯装无事地持续拉动伤口去解一道按照她的能力很难解开的绳结。
克劳狄乌看在眼里,可他无能为力,只能垂眼咽下晦涩的无名情绪,继续问道。
“是那个侍从做的么?”
“对啊,是他打晕我,把我关进来的。对了,你是怎么被捉住的?”
有夜终于用牙连咬带拽地解开了绳结,颇为自豪地拍了拍克劳狄乌的手背。
“解开了哦!”
那双环在她腰间的手在接受自由信号后先是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关节,然后才慢慢地撤走。满是自责的低哑解释伴着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自她身后传来。
“我看见了您的呼救讯号,可我…太过自满,没有去怀疑年幼的侍从……”
讯号?
有夜愣了一瞬才想起克劳狄乌指的是什么。
他确实曾和她约定过,只要看见召雷魔法就会尽快赶来。
可有夜在漆黑的楼梯间里使出召雷术时,他并没有赶来,她自然当作对方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哪知道他真会寻着雷电赶过来。(1)
“他是不是也骗你说,请帮忙搬一下丝绸?”
“不,侍从同我说的是您跌进了木箱,请我帮忙救您。”
“然后他在你蹲下身的时候就是当头一棒,对吗?”
“…是,是我疏于防备。”
话语间,还带着体温的套头长袖内衬向她兜头罩下,有夜甚至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自外寻到她手腕的手掌牵引着穿上了尺寸明显不符的内衬。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又十分流畅熟练,弄得有夜竟怀念起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时光,那时候的冬天,早晨起不来的小朋友们也是由院长这样坐在身后帮着穿衣的。(1)
“您穿着吧…伤口感染就不好了。”
克劳狄乌的嗓音有些涩,他似乎对此颇为自责,抓着有夜手掌向上托了托,指尖微颤地轻触确认着骨头有无损伤。
“尾指上的伤口很深,您现在还能活动手指吗?”
直到这时,有夜才第一次仔细观察起自己的伤处。
那个透明的东西下手可真狠啊,她尾指上的血到现在都没有止住,更别提一直胀痛的后背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帮她还是纯属泄愤,就连话也说的不明不白,有夜到现在也弄不懂那究竟是谁。
“别担心,只是看上去吓人。”
有夜自己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没伤到骨头后才拨开克劳狄乌的手。
“会弄脏你的。”
“您救我时都没有嫌弃我一身的血污,我又怎么会嫌弃您。”
克劳狄乌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再次停下的板车令他一下收紧搭在有夜腰间的手臂,低声嘱咐。
“到关卡了…您躲在这里,等我的信号。”
有夜点头,再下一刻木箱就被克劳狄乌猛然掀开,在月光刺入眼帘之前,他便如流星般冲出箱体,四周忙乱的脚步声与侍从的尖叫一齐冲来,为静谧深夜落下帷幕。
她本还听从指示乖乖地等在箱子里,可克劳狄乌冷冰冰的断罪却将有夜直接惊得弹起,扒住箱沿便笨拙地爬下板车,期间还差点被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货物绊倒,好在一旁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
“快住手!”
有夜急匆匆地冲上前,厉声制止。
“圣女大人…”
闻言,克劳狄乌有些为难地移开了些手中抢夺而来的匕首,可不过片刻就又敛下不忍的目光。
“即便是个孩子,也必须为自身的错误行径付出代价。”
年幼侍从跪在地上,正捂着不停流血的手掌,面色苍白地俯下了身,似乎已对一切认命,一言不发地任凭处置。
有夜愣了一下,随后便推开周边围拢而来的士兵,不管不顾地上前,蹲在年幼侍从的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年幼侍从显然没有料到有夜会问询他的姓名,他整个人佝偻地僵在那儿,半响才轻声回话。
“…光萼。”
光萼?如果没记错,这好像是一种花卉的名字,也不符合西方人取名的规律。
说实话,有夜着实搞不懂光萼做这些事的动机,这压根就算不上是他的自救,可真要提主仆情分,约克侯爵又着实不配让光萼做到这个份上。
她沉默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缓缓开口问道。
“那么,光萼,你是为了能让约克侯爵活下去才捉得我么?你想用我的命交换侯爵的是么?”
光萼无言点头,他捂紧的左手还在不停留血,似乎是在搏斗中断了跟腱,唯独尾指扭去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方向。
“为什么?”
有夜追问道。
“约克侯爵值得你这么拼命吗?那家伙明明是个……”
“那家伙就是个人渣!”
她话都没说完,光萼就激动地抬首反驳,畏缩的脊背也一下挺直。
“您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对待我们奴隶的,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盼望着他的死!”
“那你为什么还要捉我!”
有夜朝光萼伸出手,想要查看一下他的伤处。
可对方看见她伸出的手后第一反应竟是本能性的闪躲,是护住头部后的进一步蜷缩,他抖着肩,咬牙等待她即将落下的手掌。
有夜愣住了,唯有经年累月的糟糕待遇才会令一个人养成这样的条件反射。
她记起昨日在笼子里看见光萼时,他也是这般很轻易地就被约克侯爵用戴满宝石戒指地手拍打的一额头血窟窿,还是及时赶到的维克多护住了他,并为光萼施展了治愈魔法。
她想,她大概知道缘由了……
“是因为维克多吗?因为他最后的…遗言么。(2)”
有夜起身,回板车踮脚找了许久,才凭着记忆从木箱的缝隙间找到那本被偷偷藏起的血染教典。
她再次回到光萼身前,跪坐在地,被血液浸湿后的教典书页是皱巴巴的,难看得很。
“光萼,维克多曾是我的检察官,我很了解他,他是绝对、绝对不会希望你步入歧途的。”
似乎是对维克多的名字起了反应,光萼终于交错落下护住头部的手腕,露出一双水葡萄般的眼,愣愣看她。
有夜趁此机会托起光萼的手掌,用血染教典释放魔法治愈光萼的手上伤,但克劳狄乌却对此有些不满,不禁开口规劝有夜。
“他伤了您,罪有应得。”
他这话一说,光萼也同她一样伤在尾指的缘由就直接明了。
有夜手上动作一顿,歪过脑袋看向克劳狄乌,言简意骇地说明了她身上这些伤的来源。对方微愣后,很快扭过脑袋不再言语。
而有夜替光萼治完伤,就又继续了先前的那个话题。
“维克多不会想你这样的,你现在所做之事连自己那关都过不了,还谈什……”
“那您又懂维克多少爷的什么呢……您知道他有多烦恼吗?您知道这次归家后他的哮喘发作了几次吗?少爷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病了,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原本颤栗着轻轻浮于她手掌之上的粗糙手掌一下收紧,力道大得惊人。光萼激动地半起身,拽着有夜就是一番质问,单薄的身体剧烈晃动后又如秋日落叶般颓然落下,无助地跌坐在地。
“呜……”
年幼侍从抬手抓握着自己的额发,用手臂遮挡歪曲紧咬的口唇,极压抑的哭声也拢在其后。
“……我只是想完成少爷的遗愿。”
有夜静静地看着光萼哭,让他发泄了好一会儿才叹息般地开口。
“哪怕那是错的,是与你个人意愿相反的,也要这么做吗?”
“个人…意愿?”
光萼哭红的眼微垂,灰蒙蒙的额发凌乱不堪,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雀斑也因情绪激动而红通通的。
他垂首搅着自己满是旧伤的手指,低声道。
“圣女大人说什么呢…像我这样低贱的奴隶,哪里来的个人意愿。”
有夜怔住了,这种状态她可太熟悉了。
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寻到一点儿生存空间的人会变成这样,不仅狠心抹杀自我,还得用不断自己给自己找理由,用无所谓的表情逼迫自己接受一切不合理与不愿意之事,再包装成冠冕堂皇的借口。
“…呼。”
有夜深呼吸后,拉着光萼迅速起身,一改先前态度,强硬地拽着对方往板车的方向走。
“那就走吧?不是要去救那个人渣吗?我跟你走,我们一起去救他,救回来继续打骂你!”
光萼显然被她这番话吓住了,正抖着身体推拒她的拖拽力道。
有夜自然是拉不动常年劳作的光萼,但气势上却一点儿也不输,而习惯服从与卑微的侍从根本不敢言语。
“走啊!不是要去救那个人渣回来,继续你现在的生活么?继续现在主人家一个不顺心,你就得遭受毒打的生活啊!哪天死了也没地方葬,随便外面一扔,被野狼吃掉就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