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将独角兽的脑袋从腿上放下,细心为他盖好被子,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教廷内由圣女负责的事务性工作实在太多了,直到此时此刻,有夜才发现自己一贯的清闲竟全部都建立在维克多的忙碌上。
教廷为她新安排的监察官就是有夜曾在朝礼时见过的监察长官,自然是不会像维克多那样帮她钻空子。
于是那些本就该由她处理的文件便全部都被堆到书桌上,形成一座摇摇欲坠的雪山。她看着那座雪山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才好,只得颇为丧气地拉开抽屉,翻找起趁手的笔。
可抽屉内,之前维克多交予她的辞任文书却异常显眼。
他交予她这封文书时的解脱神情鲜明跳离脑海,形成挥之不去的疑问。
犹豫再三,最后有夜还是在夕阳渐沉的傍晚,靠着窗慢慢展开了这封文书。
这薄薄一张纸似乎耗费了维克多很多精力编写,不仅纸张有些皱,就连上头的笔迹也抖得可怕。
有夜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上头所有的信息,再将它仔细封好,交给克劳狄乌亲自带去皇都交给费诺。
这份文书上不仅记载着约克家在西部犯下的种种罪证,还直接交代了计划绑架圣子的罪行,是最直接的证据。
有夜一开始还十分不理解,那时说要辞任回家的维克多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交给她。要知道,如果那天她没有把这份文书随手一放就抛之脑后,也许约克家早在西部事件之前就得垮台。
可直到有夜抱着疑问读完全部,最末尾那含着水晕的颤抖字迹才终于点醒了她。
——如果还有下一次,神会赦免我么?
难以言喻的苍凉感一下涌上心头,或许写下这句话的维克多仍心存希望,祈求来世。可有夜知道即便她选择原谅,他也注定不会拥有什么好结局。
有夜叹息着踏上最后一节阶梯,坚定地敲响了教皇寝室的门。
“父亲,可以就千花祭谈谈吗?”
教皇很快向她敞开大门,同上次一样,也刻意在谈话期间带着有夜在教廷内悠闲地散步。
他对这次有夜在帝国西部的表现非常满意,每说几句就要自豪地穿插一大段修士们讨论圣女功绩的赞美话语说与她听。
有夜被他弄得很不好意思,在渐浓的夜色中慢慢红了脸颊,只好赶紧将话题扯回正轨。
“我、我们还是来谈谈今年千花祭上负责剪花的人选吧!”
这次她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课才来拜访的,她清楚地知晓千花祭是个什么样的祭典。
说白了,千花祭与世诞祭相同,都拥有浓厚的宗教背景,只不过世诞祭是她阿尔忒弥斯一人的游戏,而千花祭则是全体帝国人民共同的游戏。
尽管有夜还不是很清楚原理为何,但似乎只要有意参与本次千花祭的未婚男女于祭典前夜,在自己的卧室朝北的方位用金银两色装饰的浅口盘供上一些新鲜蔬果,第二日醒来就能获得星辰女神下赐的水晶花枝。
魔法形成的晶花会在最完美的盛开状态保持整整一天,以方便手持晶花的未婚男女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另一朵花。
而成功在万千花海中找到另一半的,就能获得来自星辰女神的祝福。
另外,根据神话传说,星辰女神不仅司掌情与爱,还更是美与礼的集合。
所以即便无法在短暂祭典内找到完美契合的另一半,绅士们还可以在日落前将手中晶花直接赠送给心仪女士,就此请求一段情缘开始。当然,如果心仪之人愿意与其交换晶花,自然便是告白成功的讯号。
而有夜想与教皇商量的“剪花”则是千花祭上的重头戏,是向星辰女神祈祷灾病远离的一种仪式。根据惯例,祭典当天的傍晚,教会将向一般民众开放圣殿,共同见证一年一度剪花仪式。
“剪花者”将由覆面的圣殿骑士担任,“花”自然是由教廷方面准备。
简单来说就是让“剪花者”与“花”一同在民众面前,演上一出漂亮的表演赛。不过获胜者还能获得教会的一个允诺,实现一个无伤大雅的愿望,也算是教廷对圣殿工作的肯定与褒奖。
剪花仪式,即最传统的骑士对决,马上枪术。
尽管教廷高层早就知道胜败如何,可不知内情的民众每每都会被骑士们精湛的枪术吸引,被碎花残甲的意境蛊惑,由此加深对教廷及圣殿的信任。
“圣殿年年都会报送几位新晋的骑士长备选,今年应该也是如此。”
两人在闲聊期间早就将教廷都转了个遍,而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也确实不大方便被他人听到,教皇只得领着有夜进了无人忏悔室。
“那我们这边呢?”
有夜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这四面全是镜子的结构实在是压迫感太强了,信徒忏悔时一定会产生不小的心理压力。
“父亲心中有人选了吗?”
“我已经想好了,就让你的专属骑士戴花。”
“专属骑士?”
有夜愣住了,怎么连她本人都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专属骑士的?
可相比她满脸的疑惑,教皇不过很平常地握拳锤起膝盖,语气轻快。
“…我思考了很久,但最后还是决定放手让你们自己走。”
他单手捧起自己的教典,用整个手掌摩挲着微微褪色的封皮,目光慈爱而充满信心。
“创世纪第三章 ,第六节,他自浓厚悲伤中诞生,意为填补诸神之座;却沦为空白人偶,自纯白之庭坠落……”
“阿比斯堕天记。”
有夜很快答上,她在元老院等待审判开庭时抽空仔细读过教典,现在这点小问题根本难不倒她。
只是她不明白此刻教皇说起这段神话的意义,他明显不是想要考察她的业务能力。看上去更像是话里有话。
“狩猎之神阿比斯曾一度堕天,之后靠着主神的仁爱与猎下三头火鹰的功绩才得以重返神庭。我知道这则神话的,父亲。”
她话音刚落,四面为镜的忏悔室就突兀涌入一阵凉风,轻飘飘的羽毛随之散落在有夜眼前,滑出轻盈无比的蜿蜒曲线。
顺着这些洁白的羽毛向上,有夜不难发现正扑闪着翅膀,慢慢落至她面前的天使。
与她相同的眉眼困扰地弯下,天使从与她相交的视线内滑走漂亮的莹红双瞳,抬手慢慢挽起耳旁掉落的发丝,露出一对尖尖的精灵耳。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他又拍了拍漂亮的翅膀,彻底于地面站定,弯腰凑近有夜,定定审视着她的面容,一寸寸地检阅起莹白的肌肤。
“我是阿尔忒弥斯。”
天使顿了顿,复而有些失落地盯着有夜耳尖。
他耸下自己长长的尖耳,伤心地后退一步。
“即便融入神格,也还是人类的耳朵呀。”
“…耳朵?”
有夜下意识地捏上自己的耳垂,疑惑地连连看向一旁的教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警惕起来,毕竟这与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天使曾亲手掐死过她,可现在的教皇又完全没有理由攻击她。
不过上周目天使出场时,就已经十分在意她的耳朵了。
这周目出场竟也是率先就注意到她的耳……等等!神格融入?!难道她的伪装魔法没对他们起效吗?明明塞西尔就一点儿都没有察觉的!
有夜连忙往旁一步,刚要开口向教皇解释,对方就对着她微微屈膝,摊开双手规规矩矩地行礼,笑着为她打下定心针。
“只有我们知道。”
他又慈爱地探手揉了揉有夜的发顶,目光柔和地说出带有浓厚激励味道的话语。
“无论你今后如何打算,我都会尽全力支持你。现在…还是与阿比斯好好谈谈吧。”
全力支持……若换做上周目,这可是绝对不可能从教皇嘴里出现的话语。
有夜一下觉得鼻头发酸,只能赶紧抬手捏了捏鼻子,屏了会儿呼吸才低着头轻声询问:“父亲不问我是怎么回事吗?”
“你若是不主动说,我便不问。等哪一天你愿意说了,再说也无妨。”
教皇摆摆手,又伸手亲昵地拍拍天使的侧脸,将他们俩拉到一块儿,相互碰了碰额。
“我的一对儿女都各自抱着小秘密呢。”
他再次轻拍有夜与天使的后背,嘱咐完要他们两人好好谈谈后便一人走出忏悔室,为她们留出攀谈的空间。
可有夜却尴尬地完全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只好在无数镜中倒影的包裹中结结巴巴地道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开场白。
“我、我们真是长得完全一样呢。”
“什么?”
天使歪了歪脑袋,探手扶正有夜尴尬看向别处的脸,直直凑来。那精致的眉眼满是困惑与不解,因情绪低落而向下耸拉的尖耳抖了又抖。
“你说了什么吗?我的耳朵不是很好,能大点声吗?”
“……”
对哦,她怎么会完全忘记了天使的耳背属性。
有夜吞咽了一下,就着扶住她侧脸的力道大声喊道。
“我说,我们长得好像啊!”
“什么?”
阿比斯又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有夜被他那句轻声的反问怔住,只得攀住对方的手臂,踮起脚尖又超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可对方仍一脸困惑地上展羽翼,低低滞空却弯折强韧腰腹,颇为强硬地双手捧住她的脸,让有夜不得不仰着纤细的颈与他对视。
“再说一遍,这次我认真听。”
能全方位折射出两人倒影的镜子屋内,两副相似的面容正彼此较劲,谁也不让地重复一句比一句高音量的无意义对话。
在又继续了好几个回合之后,有夜才终于发现对方并非全然听不见,只不过是选择性拒听了他不想听的内容。
她气鼓鼓地扒拉开对方的手,再次别开脑袋,长叹一口气。
“不听算了。”
长时间的高声对话对有夜来说十分难得,过度使用的喉咙很快疼痛起来,让她难受地只能连连吞咽以缓解刺痛的干涩内里。
虽然父亲是想让她与阿比斯好好谈谈,但对方似乎压根就没有要与她交谈的意思,一直耗着也没意思。
“阿比斯,你要是一直不说话,那我就走了?”
“是阿尔忒弥斯。”
饶是有夜说出这句话时,嗓音又沙又哑,阿比斯还是迅速反应,下折单侧羽翼用翅尖将有夜看向别处的脑袋又拨了回来。
“你要看着我说,我才能读唇。”
“那你之前怎么还要我重复那么多遍?!”
有夜无语至极地拍开贴在脸侧的壮硕翼骨,抬脸对着阿比斯,慢吞吞地滑动起唇瓣。
“那么,阿尔忒弥斯,你还有话要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