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兰德不赞同地摇首,他显然已陷入不理智的边缘,甚至不顾神殿外的烈阳,执意要与有夜一同前往。
“现在是白天,哈兰德。”
有夜决然地推开他与费诺,用所剩无几的神力合上神殿大门,立下结界后,又故意挥倒两旁她亲手栽种的苹果树作挡。
她望着倒下的苹果树,轻轻呢喃:“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红艳艳的果实接二连三地落地,一地的破碎果肉散发酸涩微甜的清新果香。翠绿浓密的枝叶遮挡住被哈兰德用蛮力破开的门缝,他努力伸长手去够有夜的衣袖,却始终差了一截。
“大人!!”
哈兰德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臂被无情灼伤,化开鲜红的皮肉后,再漏出森白的腕骨。
“别去……”
他颤声道,不顾烈阳灼伤,尽力向她探手。
有夜离去的脚步顿了顿,而后扯下披肩盖住他的手臂,迎着那恐慌至极的血瞳,轻轻嘱咐:“保护好你的族人,保护好人类。”
军队整齐的脚步声越发接近,可有夜却连顺手的弓箭都没有携带。
她坦然自若地上前,于神殿外只身拦住魔族军,抬首看向骏马上带有几分熟悉感的敌军指挥官。
指挥官在马上脱帽垂首向她致意,而后两侧的骑兵便自觉迂回至神殿两侧,彻底包围了她。
“月神阿尔忒弥斯,请交出再三迫害我同族的血族,其余的那些,我们可以在休战与赔付的基础上试着既往不咎。”
有夜忽然忆起是在哪儿见过这位指挥官了,是多年以前向她供奉苹果的那个少年,原来他竟是魔族么?也是……早前的下界,光与暗还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人类与魔族自能和平相处,只是现在不行了。
她迎着魔族军燃着复仇火焰的目光,展开孱弱的臂膀。
“你觉得我会信你们么?”
纯白的原初教典飘浮着悬空,由月色的魔素领着快速翻页,大量光晕自那处发散而出,吹乱有夜在阳光下仍呈着月光的长发。
“血族在我阿尔忒弥斯的庇佑之下,无论他们犯错与否,他人都没有资格断罪。”
无数把长·枪横在她的身前,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魔族军渴望厮杀与发泄。
“月神阁下,”指挥官压低帽檐,避开她的视线,冷声道:“您不能包庇罪人,他们杀尽了我兄长的部队,甚至还将我兄长的头颅残忍斩下……”
“残忍?”
她打断了指挥官,挥出魔素逼退一众横在身前的长·枪。
“最先开始这残忍战争的,是谁?”
再多的言语也在此刻变得苍白且无力。
在双方皆有苦衷的战场上,无论何种令人潸然泪下的缘由,又或是冠冕堂皇的大义,均不过是粉饰杀意与血腥的点缀。
即便挥开再多面向她的长·枪,逼退再多剑尖,也只会有源源不断的利器补上空缺。
长时间寡不敌众的包围圈中,终于有一柄长·枪如愿送入月神的肩头,神祇金色的血液反射着金光,令士兵们陷入了短暂的迷惘,纷纷回头请示指挥官的命令。
而指挥官沉默了许久,才敛下眼睫轻声询问受伤的神祇。
“那日您赐给我的贝果很美味……没可能回到从前么?”
尖锐的疼痛令有夜越发清醒地认知这只是回忆的事实,与阿尔忒弥斯完全同调的情绪让她抬手握住挑进血肉的枪·杆,用晕着魔素的指尖有些费力地拧断,直接丢到一旁。
她笑着擦去唇边溢出的血渍,明知故问道:“哪一日?难道你认为神祇会去一一记住供奉者的脸么?”
指挥官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他沉下眼,毫不犹豫地抬手下达早就决定的事项。
啊啊……终于可以结束了。
有夜放松地闭上眼,收回一切防守,却蓦然被拥进一个灼·烫的怀抱。
血肉被生生刺·穿的沉闷声响不绝于耳,冰冷又滚烫的血液向她兜头倾下。伴随着骨骼剥离肌肉的诡异脆响,有夜疑惑地睁开眼,微张着嘴发出极微弱的惊讶气音。
不知如何破开结界并赶来此处的哈兰德闷声替她挡去了全部攻击。
尽管血族强大的治愈能力已让那些血洞恢复如初,可照射烈阳的血族又被无情溶解。那双时常自神座之下,专注盯向她的沉郁血瞳此刻已化成艳丽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肩颈。
“大人……请…活…活下去……”
他沉哑的嗓音如遇火烧,有夜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哈、哈兰德?”
由泪水模糊的摇曳视线中,唯有一颗被上方未化完血肉保护着的心脏还顽强地跳动着。
有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自身身躯护住那颗心脏。
只要心脏还在,她就能复活哈兰德的,可怎么办……越来越多的泪水模糊视野,被哈兰德屡次舍身救助的经历让她焦灼地夺回几分生的希望,后悔自己的消极。
可怎么办?她呜咽着咬紧唇瓣。
怎么办啊…呜,阿尔忒弥斯是抱着必死的觉悟走出神殿的,现在的她根本没,没办法复活他的。
之前有多期盼结束与终焉,阿尔忒弥斯此刻就有多渴望新生与延续。
她彷徨无助地在战场上护着哈兰德的心脏,任由士兵的剑尖自后背挺··进她的胸膛。
为延续他人生命而突兀涌出的求生欲让她终于开始反击,摔落在旁的女性士兵因此掉出一面漂亮的手镜,滚至她的面前。
有夜望着那枚镜子,绞尽浑身神力将哈兰德的心脏藏进镜后空间,然后倒扣镜面将它传送进终日不达阳光的深海。
如果足够幸运,血族强大的自愈能力会让哈兰德再次醒来的,只是不知道究竟会花费多少时间,也许是数千年,又或许需要数万年。
今日的阳光更烈了,似有晴天霹雳落至一片混乱的战场。
恍惚间,有夜仿佛看见艾菲克罗斯自浓厚白云间踏着金光向她赶来,可无情贯··穿身体的冷兵器却瞬间用血色抹黑灿阳,将其生生拽入她坠进的浓郁阴影之中。
“艾菲…咳……”
被无数兵器钉死在原处的阿尔忒弥斯挣扎着向天空伸出手,却被彻底消弥的神力与四散的金沙定格在根本触不到的彼岸。
烈阳眷恋地抚上她的指尖,天空哭泣着为她落下冰冷至极的雨水。
成片成片的漆黑云团翻滚着压·近地面,闪烁无情白光的孤雷同浓密雨点一同落下。
女神纤弱手臂上的累赘臂环在金沙散去后应声落地,无数的长·枪冷箭全都聚在一处,绞着满是金色血渍的柔软轻纱,却奇异悬空着没有伤害到下方的教典分毫。
刚自沉睡中苏醒的金发神祇弯膝拾起落在地上的教典,死死抱进怀中。
他拔起那处层层叠叠的长·枪,反手就送进一旁士兵的脑袋。
“什么嘛……原来阿尔忒弥斯说的对…我真的是个傻子啊…”
他恍惚地踩过阿尔忒弥斯遗留的臂环,忽然痛苦地弯下脊背,单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全都去死就好了。不管是你们,还是他们。”
艾菲克罗斯癫狂地笑着,取下自己的臂环,一个跳跃直接用臂环扣精准自铠甲缝隙间划断包围圈最外层士兵们的颈动脉。
那双漂亮的纯金猫瞳中溢满了浓厚如血的悲痛,又快速被黏稠血色遮挡,沦为苦闷又狂傲的杀意。
再无人抑制的恶意快速侵蚀着光明的神格,被极致苦痛囚困的艾菲克罗斯拢着失去伴侣的绝望,笑着抛弃了庇佑至今的人类。
在涂满绝望血色的战场上,他悲愤欲绝的恸哭穿越回忆,撕扯着有夜的意识,将她强硬拉回现实——
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有夜愣愣看着光明隐隐发红的眼角,被阿尔忒弥斯的残留意识领着,试探性地伸手抚上他的侧脸。
手掌下滚烫的肌肤很快令她回神,但回忆中那极具个人特色的纯金猫瞳仍微湿着低垂,好似也没有回过神来。
“……艾菲?”
有夜发现那双猫瞳猛地收缩了一下。
“艾菲克罗斯!”
她又唤了一遍。
“为…为什么……”
仰躺在冰冷地面的艾菲克罗斯因痛苦而微微扭曲了面容,他抓住有夜撑在他脸侧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大吼。
“我连最痛最苦的时候都没有动过要释放恶意的念头!你知道你放出来的是什么吗?!”
神祇纯金的猫瞳内燃着悲悯的火焰,眼睫微颤地寻求答案。
“因为那东西已经将你压垮,我不想你同我一样,被人类的期望压弯脊背,最后在疲惫不堪的抑郁中迷失心灵。”
有夜正色道:“那些恶意本就该由大家共同承担。你做得足够多了,艾菲。”
她挥开对方颤抖的手,柔声安慰着:“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远古的恶意而已,又被你收进神格净化至今,最多大家一起做上几个噩梦,就能挺过了。”
“只是……几个噩梦么?”
艾菲克罗斯迷惘地询问,他眨了眨那双水润的猫瞳,苦涩地自嘲。
“原来我这么傻,竟因为区区几个噩梦差点儿失去了你……”
“若是以前,这团恶意或许真会堕成不得了的邪神。可它已经被你净化了数万年,而且现在人类的数量也多起来了,大家分着一起承担就好。”
有夜摇摇头:“不要再独自承担了,艾菲。人类可比你我想象中的都要坚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尽全力安慰并开导着迷惘的神祇:“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呀,我现在是人类,所以听我的准没错!”
直到这时,艾菲克罗斯才抿着唇撑起身体,只是他起得太急,动作幅度太大,差点儿带动仍跨·坐在他身上的有夜头朝下地跌去旁边。
不过他又很快拦住快要离开自己的月色,恐慌地按回怀中紧紧贴住。
他的嗓音有些哑,满含失而复得的喜悦,却又克制在小心翼翼的依赖之中。
“那时候我真以为…真以为你…”
他无言收紧了手臂,用震颤不已的胸膛苦闷地拢住她。
有夜回想起那一面血色的战场,抬手拍拍对方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都过去了。”
随着对方手臂的放松,有夜自然后坐,却十分不舒适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艾菲克罗斯隐忍地闷哼一声,双臂绕去有夜的后·腰交错锁住,就这么看着她完全无自觉地前后挪动着,拧着细眉不知道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要…不要动了。”
近乎呢喃的轻·喘在有夜耳旁炸开,她又被艾菲克罗斯紧紧拥住。
但与回忆中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这次的怀抱紧得过分,又蕴含着扰人的热意。
“数万年了,阿尔忒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