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挑个地方,我请你和你儿子吃饭。”
“不用了吧?怎么能你请我和星熠吃饭,再说了,你的卡不是被你爸冻了吗?”
“我自己也赚钱的呀,哎,管他呢,”怀兮漫不经心笑着,“一会儿订好了给你发消息,你直接过来吧,我就找附近的地方,不让你多跑。星熠这会儿睡着了,我估计,他见到你心情就好了。”
“他心情不好呀?”陈旖旎担心地问。
“嗯……有点吧,”怀兮笑笑,宽慰着她,“别多想,见到你就好了。小孩子嘛,好哄。”
“他可不好哄。”
陈旖旎轻快地哼了声,一支烟也快抽完。
她掸了掸烟灰捻灭,转身去找楼梯边垃圾桶,而后就要下楼去了,“不说了,我抓紧忙完。一会儿见。”
“好,一会儿见。”
*
夜色浓稠处,雪势依然汹汹,拥堵住视线,依稀望见不远埃菲尔铁塔的塔尖儿,与它颇具几何美感的轮廓。
站在酒店十几层,远远眺望。
雪越下越大,砌成堵铅白色的墙,塔状线条埋在雪色之中,就快要被淹没,马上看不清了。
城市头顶一片葳蕤的光,不断聚合、离散,汇成了条光河,在脚下低沉涌动。
这家酒店毗邻城市主干道,源源不断的车流相互交汇,将新覆一层的雪地碾出道道痕迹。
交绕在一起,显得乱糟糟的。
雪天,黑沉无边的夜。房间内不见一丝光。
沈京墨在窗边伫立许久,垂眸望见,一辆轮廓熟悉的车子驶入这方来。他扬手就将烟掐了。
巴黎时间晚八点。
他醒后一直站在这里,一人眺望远处,不知不觉抽了很多烟。
最后烟气散尽了,连他指尖一点寂寥的猩红色,也消失不见。
他沉淀一下思绪,走到镜子前站定。
唯有浓稠夜色,将他紧紧地抱拥住。
万物与他,都静默如迷。
依着掠过窗户的一束,从远处高楼投射到这方来的微不可见的光,他抬起手腕,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打领带。
轻抬起倨傲下颌,机械腕表的表盘反射出冷冽的光线。
依稀能看到,一道浅疤掠过他手腕,蜿蜒攀爬入袖口,骇人又狰狞。
那年一块儿破碎的车玻璃从这里划过,差了丝毫就要割破他的动脉,让他殒命于那场车祸中。
他冷眼,去看镜中自己。
轮廓虚幻萧索,半侧高大身形都沉浸在黑暗中,如同半人半鬼的魍魉。
看起来,还真有点儿不死不活的。
他还是将领带一丝不苟地打完了。
穿好西装外套,出门,下楼。
他心猜着舒杨人应该到了,舒杨就打来了电话,不过他刚进电梯,信号受到干扰,接上了,那边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一层有个咖啡厅,他和舒杨约在那里见面。
站在电梯中,镜门倒映出他的身影。
慢慢地,才能将现在一副西装革履的男人,与那会儿在黑暗中照镜子的萧索鬼魅,渐渐重合在一起。
他抬起下颌,单手正了正领带。
不知是否是没睡醒,总有点儿累,浑身没什么力气。
叮咚——
很快,电梯降到了一楼。
正要出去,身前突然掠过一阵小风儿。
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儿卷着一股外面未消的寒,窜进来,他扬着胳膊,伸出白嫩的小手,不住地垫着脚,着急地,要去按上面的楼层。
可他太矮了,蹦跶了好几下,怎么都够不到。
沈京墨面无表情掠过他一眼,束了束西装,抬脚就要出去。
“叔叔。”
小家伙扬起脸,忽然喊他一声,拉着他衣角。
沈京墨再一低头。
他有着一张亚洲人面孔,眼珠玻璃珠似的黢黑,双眼皮狭窄,眉眼和五官轮廓都生得端正精致。
就是小脸煞白,额头冒起冷汗,唇也有点发白。
他捂着肚子,着急地跳脚,又用法语对他说:“你、你高,帮帮忙。”
沈京墨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收回脚。
抬头,看他指二十二层。
22层。
他目光愣滞了一瞬。
“这里,这里,帮帮忙……”
小家伙忍不住了,在他身前不断地跺脚。
“这里?”他低头看他,嗓音低沉,用法语问一遍,“22?”
“对——”
小家伙似乎是着急了,觉得法语语气不足似的,平地一声中文吼出来。
吓得沈京墨一凛。
“……”
“快点快点。”
小家伙好像见他有了反应,觉得他是听得懂中文的,便又用中文催促。
沈京墨摇摇头,有些无奈,不自觉牵了下唇。
“——贺星熠!”
电梯门都关了,怀兮见电梯久久没动,立刻给摁开。
也是一声怒喝甩进了电梯:“一下车跑那么快!都没出停车场呢!路上车那么多,你走丢了或者出点事怎么办?”
一通声音,沈京墨又是一惊。
注意到电梯里还有另一人,怀兮立刻收声。
抬眼去看那男人。
男人一身线条笔挺的灰色细格纹西装,气势儒雅矜冷。
他好像是要帮星熠按楼层,这么热心肠的举动,他容色却始终倦漠,眉眼藏在金丝边半框眼镜下,透着些许无可言喻的冷。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疏离气息。
拒人于千里。
怀兮又注意到,他襟口别着一枚玫瑰金的胸针——一朵花瓣残破,凋零一半的烫金玫瑰。
是顶奢S&R的标识。
听说这次峰会,S&R也会来的。
怀兮正沉思,又听星熠用中文,对那男人说:“叔叔……”
沈京墨一手落在口袋,瞥他一眼,在电梯门再次关闭之前,伸手,立刻按下了22层。
然后绕开他们,抬脚就出去了。
“……”
怀兮还想替星熠说声“谢谢”,电梯门就在眼前关闭了。
男人远去的高大身形,成了一道虚幻的烟,消失在金属门之间。
很快,就看不到了。
怀兮总觉得男人眼熟,却又说不上是在哪里见过。
星熠从医院就嚷嚷着要吃糖到现在,怀兮坚守底线怎么都不让,最后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她才作出退让。
但只买了冰激凌给他。小孩儿嘛,随便哄哄就行了。
谁知他吃完就不对劲儿了,那会儿缩在车后座瑟瑟发抖,小脸几乎褪去血色,直喊着肚子疼,要上卫生间。
这家酒店顶层就是22层,那里有家旋转餐厅,在法国乃至欧洲都很有名,怀兮来过一次。
星熠倒是挺懂事,没冲进楼下那个咖啡厅去上厕所,而是去他们要用餐的餐厅借用卫生间。
星熠抱着肚子,有气无力地看着她,小嘴呶得老高。
怀兮瞧着他,心疼之际,又开始后悔给他买冰激凌。昨天吃了也没事,怎么今天就会拉肚子呢。
“就快到了。”
她揉了揉他脑袋,祈祷电梯快点上去,陈旖旎快点儿过来。
数字在眼前跳动。
星熠在怀兮揉他脑袋时,忽然躲开一下,抬起头。
一直盯着那个22层的按钮。
在电梯快停下时,他突然出声:“怀兮阿姨。”